辭別了那巡捕,看了看天色,宋妙干脆跟前日一樣,推著攤車直接去坊間采買。
比起兩學食巷,巡鋪距離宋家食肆到底是遠了許多,又兼她一路被客人叫住,走走停停的,等到把吃食全部清完,比起往常已經遲了快一個時辰。
今日甜胚子和雪蒸糕賣得很快,前者老少咸宜,后者特別討女子跟小孩喜歡。
有幾個客人嘗到味道,又回家帶了碗回來買甜胚子的原胚,準備自己拿去沖水、沖茶喝。
這兩樣吃食雖定價不高,但成本都很合適,要是以后買原胚的人多,她連竹筒都可以少帶些,也不用添水,這樣推車還能再輕點。
而今種類越來越多,湯湯水水也添了幾樣,路途還遠,哪怕仗著年輕,宋妙也有些推不太動了,一個早上下來,腰酸背疼的,吃力得很。
她原本還計劃早上分為兩撥,第一撥去食巷,第二撥去外頭尋個地方賣雪蒸糕跟甜胚子,學生上課早,并不耽擱后頭生意。
但今天嘗試了一回,果然人力是有限的,一天兩天還好,要是日日如此,根本趕不及,更經不起這樣熬耗。
宋妙自來了以后,因背著債,渾身不舒服,眼下擺著的錢因為自己力氣、時間不夠,掙不到,除卻嘆氣,也只好再想想如何在螺螄殼里做道場了。
眼見前頭就是一間糧鋪,她又在里頭補了些雀麥、青稞同秈米,把攤車停在一旁,請那伙計幫忙看著點攤車。
等去菜坊肉坊買好了明日食材,回到糧鋪外,她跟里頭人打了個招呼,正要推了攤車走,就聽到背后有人跟那伙計問話道:“小兄弟,你家有沒有陳米賣的?”
那伙計道:“咱們家都是好米,哪里來的陳米,娘子別家問問去。”
宋妙聽那聲音耳熟,回頭去看,原來是個年輕婦人帶著個四五歲的女兒——正是那日在宋家食肆門口躲雨的母女。
幾日不見,此時那婦人身后背著個大竹筐子,里頭裝得滿滿當當全是臟污衣物,已經高過她的頭頂,便是那小女兒身前也抱著個大盆,盆里裝了幾件臟衣服,又有兩根搗衣棒,木墊板。
這一條路通往河邊,二人架勢,多半是接了替人漿洗衣服的活計。
宋妙一回頭,那母女兩個自然也就看到了她,很快認了出來,上前來問好。
兩邊打過招呼,宋妙就問她有沒有尋到親。
那婦人笑道:“尋到了,只他這兩日有事,我們也才來,忙忙亂亂的,不好去煩吵。”
又指著后頭方向道:“那邊有個廣濟寺,我們母女兩個先在里頭落了腳,那日多謝小娘子照管,要是有事,盡可以來找我!旁的事情我做不了頂好,洗洗涮涮,打掃屋子,還是使得的!”
宋妙笑著應了,寒暄兩句,告了辭,推車就要走。
那女兒見了人,本來一直縮在母親后頭,此時看宋妙走了,卻是忽然從后頭跑了過來,舉起手里一樣東西,道:“給你。”
宋妙有些意外,低頭去看,那打開的手心里竟是一顆小小的石頭,甚是圓潤,還濕漉漉的。
“我從河邊撿的,可好看了!這里還有!”她說著就要去翻面前盆子。
那婦人面露窘迫之色,幾步趕上前來,叫道:“小蓮,哎,你這孩子!怎么好送石頭給小娘子!”
小蓮一時有些手足無措,道:“娘不是說要好好謝謝娘子——我撿了好久的。”
宋妙笑著把那石頭接過了,道:“我要這個就好,到時候用個小碗拿水養著,正好養兩只小魚兒。”
小蓮忙把自己抱著的那木盆湊了過來,又挪開上頭蓋著的衣服、搗衣棍,把一堆皂角撥開,道:“一塊石頭太少了,怎么好養兩只魚兒,都不夠分,我這里還有,娘子都拿去。”
見她殷殷期待模樣,宋妙便認認真真在里頭挑了一塊。
小蓮高興極了,把那木盆放在地上,蹲下來比來比去,特地選了幾塊自己覺得好看的捧給宋妙,認真道:“先前是我送給娘子的,這些是我送給魚兒的!”
此時她才有了些孩童模樣。
宋妙雙手接了,認真收好,道了謝,又給她把那地上木盆一起捧起來,將一件下擺掉出盆外的外袍給重新翻了回去。
但剛一翻面,她余光掃到那外袍下擺處幾個孔洞,一時只覺奇怪,不免又認真打量了兩眼。
料子是尋常粗布料子,衣服剪裁也簡單的很,只那孔洞邊緣黑黢黢的,或圓形、或橢圓形,一看就是被什么東西灼燒出來,倒是有些眼熟。
跟昨日自己在門外那攤車上撿到的甚是相似。
宋妙伸手扇了扇,果然除卻一股子說不上來的臭味,另有些香火味道。
她順手拿給那婦人看,問道:“這是哪里的衣服,像是破了,要不要給人補上的?”
“啊,怎么又燒破了!”
那婦人忙去摸腰間纏帶,摸出來一個小針線包,方才松了口氣,道:“是廣濟寺里借住著的幾個,他們到處給人幫工的,又給寺里頭做些力氣雜事,想是倒香灰的時候燒了衣服。”
“因家里無人,就給幾個錢叫我幫著漿洗衣服——我一會先給縫補起來,免得洗壞了。”
宋妙只覺奇怪,又搭著略問了幾句,不過眾人年齡、平日里做什么事,這幾日可有不見了人的。
“都是些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每日出去得早,回來得晚,有兩個我只是搬進來的時候見過一回,后來就再沒碰到過。”那婦人道。
宋妙見她所知不多,便只笑笑,跟那小蓮打了個招呼,告辭走了。
她匆匆回家,因連日奔波,實在疲乏,連胃口都少,隨便墊了幾口,算著時間先睡了一覺,等起來之后,就開始忙著做福糕。
前一向她送了些福糕給孫里正,轉天朱氏上門,跟她訂了兩大盒子,說要給一位長者賀壽,宋妙一直記在心上,昨日上門時還特地問了,仍舊算數,只是把時間改到了今日下午。
福糕這東西不能久放,雖不難做,卻耗時得很,等宋妙把那“福”、“壽”二字都嵌好,裝進食盒里,已經過了未時。
她提著去了孫家。
這一回竟是朱氏來應門,見得宋妙,連忙道謝,不用她問,先把家中事說了。
原來那孫里正昨晚就回來了,到家拍板做主,說是那孫二多半要下獄了,要是孫二媳婦不愿等,等判書下來,就托人進去問話,寫個放妻書,讓里頭按了手印出來,至于子女,只要孫二媳婦愿意,盡數可以帶走。
也不知道他怎么安撫的,孫家叔叔嬸嬸竟是沒有反對,只唉聲嘆氣。
此時孫里正在叔叔家里頭打點,朱氏則是回來料理壽禮,等辦妥當了,仍舊是要回去幫忙照管。
那朱氏一邊說,一邊嘆,最后道:“罷了,不說這個,今次還要多謝你幫著送信,不然老孫未必回得來這樣早。”
兩人說了幾句家長閑話,朱氏付了賬,才讓她把那食盒放進兩抬挑擔上。
宋妙見狀道:“這糕點乃是兩色豆蓉做的,若是路上一顛一顛,只怕要散,還要請挑夫小心些才好。”
朱氏道:“哪有什么挑夫,就我自己送去。”
她道:“我給你交個底,今次是李都頭他娘過壽,因左右軍巡院里頭才換了上官,下頭人人都不敢辦,禮也不敢收,只我們兩家是常年走動的,私下常有來往,總不能斷了,我怕叫了外頭人送,傳些風言風語,干脆自己跑一趟得了。”
宋妙見那挑擔里東西甚多,便問道:“嬸子怎么拿?”
“我背個大簍子,左右手提著……”
朱氏一邊說,一邊比劃,比著比著,也覺得有些不對勁,發愁道:“好像有些多了,不好拿。”
宋妙送佛送上西,笑道:“要是嬸子信得過,我陪你走一趟,也算是搭個手。”
且不說此處宋妙趕在飯點前,陪著那朱氏去送壽禮,京都府后衙之中的一間房里頭,趙府尹、鄭知府、陶公事,另還有一名刑部侍郎卻是端坐其中,秦解陪坐。
案情到得此刻,雖未塵埃落定,也已經有了幾分明了。
下了朝會,幾個職責所在的人少不得聚在一起了解進度、討論分工,又商議明日上朝時候當要如何匯報,用什么口徑。
眼見就是飯點,大部分事情都商議得七七八八,只有些細節待要確認,那鄭知府便順勢道:“忙了半日,大家都餓了吧?我吩咐他們喊公廚備了飯菜,想必早準備好了,我們不如先吃了飯再議。”
又道:“膳房人多,今日就在這里吃好了。”
陶公事笑道:“早餓了,旁的還罷了,那清炒豆芽是有的吧?”
因見那刑部侍郎有些奇怪,陶公事就笑著跟他解釋道:“他們京都府衙的膳房很上得了臺面,尤其有一道清炒豆芽,那廚子炒得特別出挑,特別爽口。”
正說話間,外頭早有人雜役把飯菜一一送來。
昨晚幾人去得倉促,膳房里給他們吃的乃是大鍋飯,今日早有準備,雖不至于滿滿當當,卻也擺了一桌,四個人吃五菜一湯,雞鴨魚肉,樣樣俱全,還有冷盤和果子。
幾人或配飯,或配炊餅饅頭,一邊吃,一邊還不忘繼續說事,說著說著,最后一盤菜終于上了,正是那清炒豆芽。
陶公事一筷子當先伸了出去,等吃進嘴里,正要笑,一嘗到味道,那笑容卻是忽然僵住。
他咽下口中食物,仍不相信,又夾了一筷子。
此時那侍郎也已經跟著夾了,仔細嘗了嘗,方才問道:“公事是不是特別喜歡吃豆芽?”
然而這話一問出口,他就見桌上另三人也頻頻往炒豆芽的盤子里伸筷子。
眾人吃過之后,臉上表情俱都古怪。
最后還是鄭知府第一個發的問,道:“我怎么吃著,覺得這豆芽有些不對?”
“炒豆芽不就是這個味道嗎?有什么不對的?”那侍郎道。
“這就是個尋常炒豆芽,昨日不是這樣的。”
這話一出,桌上昨日吃過的人都跟著點頭。
“調味不對。”
“炒老了。”
“是不是放久了,我吃著這豆芽全不如昨天的脆,還油膩。”這一回卻是趙府尹一錘定音。
鄭知府便道:“可能早早就做熟,放得久,味道都變了,讓他們再炒一盤新鮮的過來吧。”
他吩咐下去,不多時,新的兩盤清炒豆芽上了桌,熱乎乎的,一看就是才出鍋不久。
一盤掐了尾,留了豆芽頭,和著蔥段炒的,一盤頭尾都掐了,和著蔥粒炒的。
光看賣相就不太對勁,豆芽不如昨天的清透,也不如昨天的硬挺。
等再各吃一口,就更不對了。
兩個都用的豬油,香是香了,膩口得很。
尤其一桌子都是大魚大肉,這豆芽還用豬油炒,炒得還過熟了,沒了那股子清嫩口感,也一點都不清爽。
“油也不對,味道也不對——叫廚房不要換來換去,讓昨天那廚子來炒!”
這話很快就傳回了后廚。
鄭官人急得頭頂都要冒煙,急忙問來人道:“府尹怎么說?知府怎么說?說是哪里不對?”
又催問大餅那兩個小工道:“昨日那小娘子怎么炒的?是放的什么?”
大餅縮了縮頭,小聲道:“小的只管燒火……宋小娘子叫小的燒大火……”
另一個小工則是道:“小的在外頭盛湯,實在沒見著……”
等聽得來人形容了府尹、知府,另有那公事各自的說法,廚房里幾個廚子都有些無奈。
“是不是用素油炒的?”
“炒豆芽用豬油才好,要是換了素油就不香了。”
“這已經炒得比平日時間短了,再短就不熟,得有菜青味了。”
“調味不對是怎么個不對法,也不說個明白,是太重了,還是太輕了?”
幾人摸不著頭腦,只好按著自己估計的一通亂炒。
鄭官人試了味,只覺得各有味道,但歸根到底,還是個炒豆芽,也沒甚稀奇的,也比不出味道優劣,似乎都差不多。
他只好勉強從里頭挑了兩盤子樣子最好的,親自送了過去。
然而等眾官吃了,不用聽他們點評,只看諸人吃菜時候的樣子,鄭官人就曉得味道又不對了。
他忙解釋道:“昨日那廚子家中有事,先回去了,不如我再叫他們炒一盤子過來……”
“人既不在,先前就該說清楚,眼下炒出這許多,怎么吃得完?豈不是浪費了。”這一句,是那趙府尹說的。
他一向少管閑事,今日這句話說得不輕不重,卻叫鄭官人聽得起了一頭的汗,連忙告罪,正要往外退,就見得那鄭知府冷冷掃了自己一眼,一時更是心都慌了。
等他回到廚房,其余事先不管,卻是把昨日的雜役并兩個小工找來,問道:“那姓宋的小娘子家在何處?你們誰人跟她相熟?”
此處鄭官人要找人,剛考完最后一場的程子堅,心中正忐忑不安,才踏出考場,急忙就開始翻書。
一旁卻有個人叫他道:“子堅!今日那策問你從哪里破的題?”
程子堅咽了口口水,道:“我自刑律破的題,引用的《魏刑統》。”
那人一愣,一拍大腿,道:“我怎么沒想到!”
“我也不曉得這題破得對不對……”
程子堅還要再說,卻聽遠處有一人叫自己名字。
他轉過頭去,揮了揮手,道:“我是!我是!”
那人跑得過來,道:“你是下舍的程子堅?撫州人?”
等得了他點頭,那人便道:“前門外頭有個人找你,說是撫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