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韓、孔二人還在往膳房方向趕,膳房中,先頭那早打好飯菜的董姓差官捏著筷子,眼巴巴盯著面前的肉,竟有一點進退兩難。
剛剛出鍋的大五花,肥瘦相間,片切得很均勻,幾乎都是三分厚。
表皮是金黃的,焦脆,通身都帶著被熱鍋逼出來的肉香,使人聞之垂涎。
肥的部分幾乎是透明的,瘦的部分也冒著油,光是看,就能想象進嘴的時候會有多香。
但實在太燙了。
一出鍋,只刷刷幾刀,直接就進了他的碗里,明明心里已經從一數到了十,感覺過去了很久很久,那肉依舊緩慢而穩定地泛著細密的油泡。
他幾次忍不住下嘴,都被燙得直咧咧,可是又怎么都不舍得先去吃旁的。
拼命吹了好幾口大氣,又等了好一會,董差官終于把那肉吃到了嘴里。
好香的肉!
外殼極脆,不是那種酥脆,而是帶厚韌的脆感,需要花一點力氣才能咬動,再用些功夫跟那皮較一會勁,才能咬斷。
咬開之后,五花的肥瘦紋理本來就很清晰,剛開始的那幾口吃起來就分明得很。
肥的部分香滑,那肥肉也是微脆的,油脂感非常豐足,因油脂被小火長時間慢煎,早煉化了許多出去,余下部分香而不膩,瘦的部分半點不柴——五花的瘦肉怎么可能柴,但肉很緊實,嫩,又不是細嫩,而是帶著吃頭的那種口感。
等再嚼幾口,香滑和緊嫩的口感結合在一起,別無其他調料,只下了一點鹽,帶出那肉香,香得簡單又純粹。
一咬一口香韌,是那皮,再一咬一口香嫩,是那肉,油脂和肉汁混在一起,又有脆皮焦香,牙齒之間咔哧咔哧的。
果然肉還得是香煎了吃最帶勁!最香濃!
剛把這一口肉咽下去,董差官忍不住又伸了筷子。
他一厚片又一厚片,雖然味美,吃著尤覺得不過癮,等再一筷子下去,他下了狠手,竟是夾了三塊,一口氣送進嘴里。
果然這一回實在滿足。
從昨晚到今晚,他忙了整整一天一夜,此時終于坐了下來,忙里偷閑,大口吃肉。
肉汁在齒間迸出,迸得滿口焦香、肉香。
人生最快樂事,莫過于此了!
董差官正享受,嚼口動作都大了,好使得那肥、瘦、外層焦香皮在嘴里有足夠寬敞的地方能充分混合,正吃得高興,忽然之間,就被人從后頭一拍肩膀,叫道:“老董!”
他一回頭,就見幾個熟人站在后頭,顯然是剛從外邊進來膳房。
其中一人問道:“今晚都是些什么菜啊?要是還跟中午似的,我們干脆叫人出去捎買得了。”
董差官滿嘴巴都是肉,這肉才吃沒一會,正香著,根本不舍得那么快咽,干脆也不說話,只把那碗遞給眾人看。
三菜一湯,看著材料普通,也沒有什么復雜做法,卻是宋妙特地拼出來的,一則圖快,二則也兼顧味道,即便用大鍋來做,也不至于過分影響口味。
菜做得用不用心,實在直觀得很。
此時諸人本是隨便掃一眼,都已經預備要出門了,但見了這菜色,卻是一個接一個地動搖起來。
有人看上了那碗湯,道:“竟是爛糊白菜湯,好久沒吃到了!這煎雞蛋塊夠漂亮!”
立刻就有人附和了起來,道:“這湯好,比中午那水煮白菜強多了!”
另有人瞧上了那茱萸牛肉末燒豆腐:“這是豆腐燒肉么?真香,聞著嗆辣嗆辣的,我好這一口,也行,有這個菜送飯,怎么都餓不死我了。”
“這豆芽炒得水靈,還有那個肉,是個什么肉?煎的嗎?看著聞著都怪香的。”
正說話間,那辛巡檢同幾個兄弟排在隊末,就站在一旁,聽得這里討論,也跟著看了一眼,便也道:“還用問,長這樣的當然是豬肉啊!況且只豬肉價賤,一人能分這許多,難道還有羊肉給你?”
正點評間,只聽后頭一人插嘴問道:“什么豬肉?”
眾人抬頭看去,卻是那跟著韓礪而來的孔復揚。
只那韓礪前腳剛踏進膳房,后腳就被匆匆趕來的吏員叫住,只說那秦解有著急事情找,把他喊了回去。
剩下孔復揚一個,排在辛巡檢幾人后頭,聽得他們說話,便也看熱鬧似的湊了一句。
辛奉是直來直去的性子,方才已經說開,又得了好處,也就不再計較,指著那香煎五花肉跟孔復揚解釋了兩句。
“噫,我嫌那豬肉臊,不愛吃——還有旁的菜的吧?”
聽得這一句,原本還一心要慢慢品嘗的董差官,幾乎是噎著把那一大嘴巴肉急急吞了下去。
他雖不認得孔復揚,但見此人跟辛巡檢等人熟悉,便也不見外,卡著脖子,硬吞了幾次,忙道:“有!菜式好著哩!老弟!你嫌豬肉騷,一會打了那煎肉,就過來這里坐,我幫你吃!”
一邊說,他一邊把屁股下頭條凳往桌子底一歪,積極道:“來,幫你們占好位置了,快去!別叫好菜都給旁人打光了!”
“那我去瞧瞧。”
那隊列走得很快,孔復揚一邊說著,已是一邊很快往前走,眼見用不了多久,就能排到。
那董差官有了后備,吃起剩下的香煎五花肉來越發闊綽,常常三五片一齊做一下塞進嘴里,爽是爽了,但沒多久就把肉吃了個干凈。
等咽下去最后一口肉,他回頭一看,卻是辛巡檢幾人捧著碗回來了。
想著過一會還有另一份等著自己,董差官滿心期待,還特地把那條凳挪了出來。
然而等眾人一一坐下,眼見人人都在,只少了那孔復揚,董差官的心為之一緊,忙問道:“方才那小兄弟呢?怎么打個飯就打不見了?”
“方才還在,好似剛剛打肉時候,跟宋小娘子問話來著,多半一會就來了。”
董差官心中等得急,連連回頭,又特地站起來,唯恐人找不到自己,然則即便這樣,還是等了好一會,才把那孔復揚等了回來。
“小兄弟哪里去了?怎么這么久?”
他忙往里頭挪了挪,讓了個最外頭的位置出來,等人坐下來,才去看那碗。
然而碗里有茱萸牛肉末豆腐燒肉,有醋溜豆芽,另還有一個碗單盛的湯,卻是唯獨沒有那香煎五花肉。
好好的肉,這是哪里去了?
董差官如遭雷擊。
但那孔復揚同樣沒怎么緩過勁頭來的樣子,似乎在回味什么,半晌才道:“豬肉真香!”
一桌子人正要吃飯,聽他這一句沒頭沒尾的,俱都愣了。
見得桌上人人都看向自己,孔復禮這才反應過來似的,道:“我方才去打菜,因順口說了一句豬肉容易味道腥臊,那小娘子就說,叫我試試蘸了料吃,特地給我帶了一碟子料末子出來……”
“我原想著人都把料碟帶出來了,拿一片試試,不過意思意思,好歹給個面子,哪里想到……這豬肉煎著吃,沾了她那不知什么東西配的蘸料粉,一點也沒有豬騷味了,竟是能香成那樣——其實好像不蘸也沒有什么騷味,這肉果然還是要看做法,不能先入為主!”
說到此處,孔復揚再看向那董差官時候,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道:“這位兄臺,我方才……我方才站在那里,就著料碟,一片接一片,已是把那肉都吃了個干凈,看來是不必麻煩你幫忙了……”
此處孔復禮正跟一桌子人吃飯,使院之中,韓礪卻是跟著小吏匆匆到了正堂。
他一進門,就見上首坐著二人。
其中一人倒是眼熟,他數年前在外州見過,本姓陶,當時是提點刑獄勸農使,去年聽得消息,只說已經升遷,此時應當是京東路同提點刑獄公事。
另一人坐在上首,看著年過六旬,一身常服,頗有富態。
而陪坐處,先是那鄭知府,再是判官秦解。
一見韓礪進門,秦解就站起身來,向上首二人介紹道:“這是韓礪韓正言,太學生,正借調我京都府衙,今次多有他調度,幫了不少忙。”
又向韓礪介紹左邊那人道:“這一位是陶公事,眼下正為京東路同提點刑獄公事。”
再指另一人,道:“這一位是咱們趙府尹。”
韓礪當先行禮,又分別向二人打招呼。
那陶公事笑著站了起來,道:“我這里就不用多做介紹了,我與正言曾是舊識,從前在鼎州時候,他還給我搭過手。”
說著,他轉頭對著身旁人道:“還是趙府尹好能耐,能把正言從太學里頭請出來。”
趙府尹也跟著笑了起來,只寒暄兩句,就看向了秦解,問道:“今次究竟是什么情況,人既然來了,就快說說吧。”
“今日才開始審,人手也不足,想必還沒那么快有結果。”
秦解說著,對著韓礪道:“正言,你向兩位官人說一說今日審出來的情況。”
按理,此刻應當秦解來做介紹,只那歸攏、統計盡在韓礪手中,審了一天,也只審了少數犯人,還沒來得及報送,這會子上頭催著問,他只好把做事的人叫了過來。
韓礪就把今日審出來的情況簡單介紹了一回。
“昨夜雖說本是為了抓賭,但今天衙門里頭審訊下來,卻是有了些意外所獲……”
他先從酸棗巷尾宋家食肆對面的宅子說起,因有陶公事這個外人在,便隱去了宋妙家中祖屋房地契為京都府衙小吏篡改的內情,只說得了線索,查到那廖當家的頭上,再了解到他名下并親信名下許多產業,盯梢之后,同時動手上門搜捕,果然間間房舍全是賭坊。
今日統計出來,連賭徒,帶著賭坊里頭的涉案者,加起來足有八百二十七人。
這人數已經足夠龐大,但更令人意外的是,竟然自城東朱家橋瓦子左近一處屋舍里,搜出來十余名上元節走丟的婦人、孩童。
聽得竟有此事,那趙府尹同陶公事雙雙坐不住了,尤其前者,已是曲身向前,驚叫道:“什么?當真找到人了?”
又急問道:“救出來了嗎?可有傷及性命?一共多少人,其余走丟的人又在何處?”
“還在搜救,午時初收到的消息,救出來十八人,有男有女,多是婦人,小兒只得六個,四男二女。”韓礪道,“至于其余走丟的在何處,恐怕還要繼續審訊,才能得知。”
“不過按著眼下所知消息,走丟的人十有八九已經被偷運出京城了——那宅子里發現不少賭坊中的打手,打手們同時還是城中傾腳行的傾腳頭,上元節過后,雖然全城搜捕,但傾腳頭出城向來不受約束……”
趙府尹連忙再問道:“能不能把人追回來的?”
“未必容易,但也不是全無可能,只是要多花力氣,早些完成審訊,理出個方向來,早些發函件去往各州,叫各地府衙順藤摸瓜一個一個地找,這不是朝夕之間就能做到的……”
聽得只是要人,又要各州配合,趙府尹一下子就松了一口氣,拍案道:“那就快些審,審出個結果來,就快快發函叫人去找!”
說著,又去看那陶公事,道:“陶官人……”
“府尹放心,下官已經挪了檢法官、干辦公事各兩人,都是多年歷練出來的好手,若有旁的,只管開口就是,今次案子不破,沒個結果出來,下官也沒一天好日子過。”
那秦解也道:“還要多謝陶公事,早上下官與鄭知府一上門相托,公事半分也不推脫,立時就抽了人出來,若非有提刑司援手的幾名干將,此時還未必能找到那十幾名走丟婦孺。”
一行人說了幾句套話,幾名得了消息的提刑司檢法官、干辦公事已是匆匆趕了過來。
見得眾人一副眼眶發青的憔悴模樣,那趙府尹忍不住對著鄭伯謙道:“雖是事情緊急,但提刑司來援手的諸位官人卻也都是客,食、宿之事,你還是要安排人好好關照,千萬不可怠慢了!”
“哪有這么講究。”陶公事卻是笑道,“上門是來做事的,又不是享福的,吃公廚就是!要是太過講究,傳了出去,名聲也不好聽,本來是好事,反而做成壞事——飯什么時候不能吃,不急在這一時!”
“這……”
趙府尹忍不住看向了知府鄭伯謙。
鄭知府卻是猶豫了一下,道:“正要稟報府尹,下頭幾個廚子做菜都尋常,那管公廚的小鄭剛來找我,說尋了幾個好廚子,明早就要上門試菜,既如此,正好讓他們中午做一桌?”
這樣小事,趙府尹自然不會管,正要點頭,卻不想提刑司一名檢法官忽然失聲道:“這還叫尋常嗎?”
這話一出,滿屋子都看向了他。
這檢法官有些尷尬,卻是只好解釋道:“下官吃著,只覺得這京都府衙公廚做的飯菜味道特別好——我方才跟他們去了,那香煎五花肉,外焦里嫩,實在一絕,炒的豆芽也十分脆生,醋酸溜溜的,又開胃口,又清爽,另還有那牛肉末豆腐……嘶……”
他說著說著,回想起方才味道,忍不住拿手擦了擦嘴角,唯恐真有口水流下來。
“說得我都餓了!”卻是那陶公事笑了起來。
趙府尹也笑,道:“我也餓了,既如此,既是事情已經商談妥當,不如一道去嘗嘗這一絕?”
鄭知府如何能說不,只好安排小吏趕緊去找那鄭官人。
然而左找右找,全不見人,再一問,只說出去辦事了,等那小吏回來想要報信,趙府尹早帶著那陶公事一行到了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