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妙甫一抬頭,已是聽得一人啊啊亂叫,又喊“我的腿!我的腿!”
她定睛一看,就見那兩個小工滿臉驚慌,正看向地面方向。
有桌案、灶臺并一應東西擋著,她自然看不到那處情況,但滿屋子不見那蘇師傅,只聽得他發出的慘叫聲音,哪里會不知道事主為誰,忙放下手頭事情,叫了個雜役一同過去查看。
一走近,就見那蘇師傅齜牙咧嘴,半撐著手趴在地上,左臉已經摔得青紅一片,正高高腫起。
那兩個小工離得近,早一步沖上前去,一左一右去扶。
但還沒將人扶起來,蘇師傅已經殺豬一樣叫痛。
宋妙忙攔道:“先別動他,只怕傷了骨頭。”
她說著上得前去,問了那蘇師傅幾句,見對方意識清醒,便按著問答去輕輕碰觸對方骨頭,果然剛碰到脛骨處,根本沒有使力,他就叫得跟什么似的,只喊痛。
“右邊腳掌也痛,痛得使不出力!”蘇師傅叫道。
早有小工去除了他的鞋襪,露出臭腳丫子來——那右邊三個靠尾的趾頭全數已經腫得發青。
宋妙退開一步,讓一旁雜役上手去摸,果然其人稍稍一碰,對方就嚎得屋頂都要被掀翻了。
“得快些看大夫才行。”
她忙叫了雜役去找一張人能平躺的擔床,又喊那小工去找鄭官人。
那鄭官人來得極快,見那鄭師傅臥倒在地,嚇了一跳,但問過幾句,看對方嘴巴能說,眼睛雙手也能動,血也不怎么出,便松了口氣。
他只問道:“好點了嗎?能動了嗎?是不是只傷了腿腳?手沒事吧?”
蘇師傅痛得問什么答什么,咬著牙只道:“腳……腳動不了,起不來,手……手好似沒事。”
“那你事情做完了嗎?”
蘇師傅愣了半晌,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吸著氣道:“面才發好,正在包著肉餡,才要烙餅……”
“既然手還能動,你要不先做好了這些個吃食,再去看大夫?”
這話一出,莫說那蘇師傅,滿屋子的人,包括還在剁肉的那雜役都忍不住看向了鄭官人。
蘇師傅早疼得滿頭滿臉都是汗,人都有點發懵了,正強撐一口氣,聞言當真恨不得厥過去,只哭道:“鄭官人,我這個月工錢不要了,你先送我去看大夫吧!”
比起錢,當然是腿腳更重要。
要是因為拖久了,治不好,變個瘸子怎么辦?
“不是本官為難你,只你一走了之,自己倒是簡單了,晚上左右軍巡院吃什么?這樣臨急,哪里去買百把人的吃食回來?”鄭官人皺著眉。
蘇師傅幾乎是喊出來的,道:“
“那宋小娘子煮了飯!她煮了飯!”蘇師傅簡直跟落水狗捉住了救命稻草似的。
而宋妙站在一旁,本來已經打算回去繼續做菜,腳都抬起來了,此時聽得蘇師傅點自己名字,少不得點頭應是。
眼見那鄭官人陰沉著一張臉,滿臉不悅,她忍不住站著觀賞了一會,方才回到灶邊。
此時那去找擔抬的雜役也回來了,鄭官人無法,只好讓了步。
來人一前一后,才把那蘇師傅小心挪到擔抬上,沒走兩步,后頭抬的那個腳下一滑,險些栽倒,好懸一旁有人去扶。
才把人送走,鄭官人就回了廚房去看剛剛那人栽倒地方,又大聲問道:“好端端的,這地怎么這么滑?!”
兩個小工手足無措站在一旁,卻是不約而同去看宋妙。
宋妙剛把切絲大黃白菜下進鍋里,此時聽得鄭官人叫喚,一抬頭,被對面三人看著,只覺奇怪,放下手頭湯勺走了過去。
先前蘇師傅躺在地上,滿地又有被他帶倒的鍋碗瓢盆木架子,看不出什么不對,此時人被送走,雜物也清理好了,就顯出地面一灘一尺長、半尺款的痕漬來。
那痕漬看著像水又不像水,宋妙只覺奇怪,循那痕漬源頭找去,原是從一旁木柜子下層來的。“是不是里頭有什么漏了?”
她指著那木柜子道。
柜子上了鎖,但鄭官人一聲令下,早有個跟著的雜役尋了斧頭出來,把那鎖砸開。
鎖一開,柜門幾乎是一瞬間就從里頭被撞了開來。
只聽“砰”的一聲,卻是一大桶東西從柜子里栽了出來,倒在地上。
開鎖的雜役半點沒防備,等伸手去攔,已經來不及,扶起來時候那桶里東西早撒出來一半——滿地膩乎乎的。
像是油。
宋妙走近兩步,果然聞到地上一股子菜籽油味。
鄭官人管廚房的,自然不會認不出油,一時氣得半死,罵那兩個小工道:“好端端的,你們把油塞到這柜子里頭來做什么!”
“不是,不是我等放的!”小工哪里敢背這個鍋,立刻供出了背后功臣,“是蘇師傅剛剛自己塞進去的,那鑰匙也只他手頭有……”
鄭官人一時愣住,忍不住道:“蘇師傅塞的油,你們剛剛看那宋小娘子做什么?”
兩個小工年紀雖然不大,方才已經犯了一次錯,此刻哪里敢回話,只好低著頭裝啞巴。
倒是宋妙一個過江的,并不怕,只笑道:“怕是蘇師傅忙忘了,他方才跟鄭官人出去了一趟,回來就同我說廚房里沒有油了,叫人一會再去找人領。”
她說著去了那柜子旁,往里頭看去。
果然里邊擺了小一點的油桶,又有一盆已經凝結的豬油。
怨不得這么大一個廚房,油都找不到,原是被藏起來了。
但那摔出來的油桶較大,柜子空間卻小,多半是平放不進去,只好斜著靠進去,門一關,斜得更厲害,那桶中油又甚滿,竟是油滿則溢,正好淌出來,誰知還被那蘇師傅自己無意間踩到。
只能說一句自作自受了。
但如此賣力,當真出了事,鄭官人第一反應卻是叫他抵死干活,先把自己差事交了,倒叫宋妙免不得一陣唏噓。
那鄭官人又不是傻子,聽了兩個小工并宋妙先后一說,哪里還拼不出個來龍去脈來,只好尷尬一笑,裝著傻,夸了宋妙兩句,催她不要誤了飯點,才帶著人匆匆走了。
蘇師傅、鄭官人先后走掉,廚房里一下子就只剩宋妙一個廚子在。
沒了指桑罵槐的,吵吵嚷嚷的,她只覺得空氣都清新了。
此時手下的人多了一倍,宋妙用起來自然就更輕省了。
她交代一個小工去給香煎五花肉按時翻面,另一個燒火看鍋,其余兩個雜役仍舊按著原本安排做事,自己則是另起了一口鍋,做起牛肉末辣豆腐來。
因一應事情都是照著計算來,哪怕有早有晚,前后或趕一趕、或慢一點,又都跟著進度走了。
等牛肉末辣豆腐跟第一鍋醋溜豆芽一起出鍋的時候,正正好還有半炷香功夫到飯點。
眾人把飯鍋、菜鍋都搬抬了出去。
另有那蘇師傅包了一蒸籠的肉饅頭、素包子,宋妙也給他蒸好了,一并送了出去。
前頭放飯的地方,幾口灶都已經關了灶門,只剩保溫的小火,唯有那香煎五花肉的灶下火大些。
幾口鍋放上去沒一會,其余還罷了,最有頭那灶臺下的火就耗得五花肉重新滋滋冒油,香味不住往外頭飄呀飄的。
宋妙便備好了刀和案板,又取了筷子,也不等人來,就從鍋里夾了兩塊香煎五花肉出來切成厚片,拿盤子盛了,又拿大碗各盛了湯、菜。
將一應吃食分別放到兩個托盤上,她才對那兩個幫忙的小工、雜役道:“今日太趕,按理應當緊著咱們自己先吃了再出來的,只實在來不及了,大家輪著先進去吃幾口墊一墊吧。”
幾人聞了這許久菜香,又忙了好一會,早餓了,紛紛應是,分出一個小工先端了托盤去后頭吃飯。
剩得另一個小工大餅,他是在廚房做慣了事的,怎么盛菜比較快,怎么操作更順跟兩個雜役并宋妙說了,這才算著時辰打了開飯的鈴。
鈴聲一響,過了一會,就從門外走進來幾個衙役。
幾人自備了飯缸、飯碗,一進門,直奔飯口處,當先那一個幾乎是跑的,上得前來,左右一掃,見得宋妙站在邊上,立刻就咧嘴笑開了花。“我聽辛哥說今晚宋小娘子來給做飯,還以為他說笑!誰知是真的!怨不得今日大下午的,我押送犯人時候聽得樹上喜鵲叫喚,原來是應在好吃的這里!”
原來此人正是前日在宋家食肆中守夜的差役之一。
宋妙自然記得他名字,笑著打了個招呼,便問道:“董官爺吃肉饅頭還是炊餅?也有米飯。”
“都是宋小娘子做的嗎?”姓董的卻是不肯先選,只要先問。
宋妙道:“除卻面食是蘇師傅做的,其余都是我同廚房中幾位一道搭手做的。”
那董官爺幾乎是立刻就拍了板,道:“米飯是宋小娘子做的?那我要米飯!多些!餓得快不行了!”
一邊說,一邊已經急急地把自己的碗遞了出去。
第一個位置就是盛米飯的。
兩大勺米飯裝在大碗的最中間,一路走,一路有人給他往碗里加菜。
先是一勺子油亮亮的豆腐燒肉末,不用吃,光是聞就椒麻香味十足。
再是一大勺炒豆芽,豆芽桿都還很嫩生的樣子,一看就很清脆,帶著一點點醋香。
再往下走,卻是宋妙給他在碗里盛了一勺切好的肉——那肉竟然還在叫,外層煎得焦黃,冒著油,正發出滋滋的叫聲,仿佛在喊:快來吃我!
走到最后,有人給他手中托盤里放了一個小碗湯,那湯顏色又白又濃,里頭有大黃白菜絲,雞蛋塊,熱乎乎,香噴噴。
抱著這一托盤菜,董官爺快快尋了張最近的桌子,忙抓了筷子,第一下就沖著那香煎肉下了手。
廚房里,宋妙正忙著切那香煎五花肉、盛菜,后衙中,那韓礪也正忙著對付帶著幾個手下鬧到自己面前的辛巡檢。
“正言,你那個同窗,姓孔的那個,忒討嫌了!他若不收斂些,你就趁早想辦法把人挪到一邊去,不然別說下頭兄弟,我都想打他了!”
韓礪放下手中筆,問道:“怎么了?”
不等辛巡檢說話,后頭就有個衙役沖了出來,大聲抱怨道:“韓小兄弟,老子也在京都府衙干過十來年了,沒見過這樣說話的!什么玩意!”
“就是!就他認識字?就他讀過書?就他厲害?!裝什么相啊!”
另一個衙役也立刻跟著附和起來。
韓礪便問來龍去脈。
原來昨晚把孔復揚帶回京都府衙之后,他當時就給對方排了事情做。
結果今早還不到交差的時辰,對方就把結果送了過來。
六十余份文書,不過一晚上,他就將份份整理得妥妥帖帖,甚至還幫著做了分類,又在要緊位置貼了標簽,首頁做好了翻找的引言。
這樣效率、這樣能力,韓礪自然不可能不用,于是又給派了幾項任務。
孔復揚樣樣都做得十分出挑。
因一晚上捉了數百嫌犯,又事發突然,衙門里并無準備,一晚上下來,左右軍巡院上下簡直雞飛狗跳。
秦解把自己門客,甚至家中小輩盡數叫來幫忙,依舊忙得不可開交。
更麻煩的是,跟下頭打雜的不夠比起來,更大的問題是監牢、問訊室和能審訊的人手都不夠。
捉了犯人來,自然應當先審訊,再關押。
審訊室跟審訊的人都是有限的,等待的時候,少不得要先做暫時關押。
但就算是管著左右巡院獄的秦解,一夜之間,也變不出幾百個單獨的監牢來。
可要是一起關押,沒有審過的犯人們串供了怎么辦?
秦解顧到了這頭,就顧不到那頭,急得一夜流了好幾回鼻血。
韓礪畢竟還打算在此處待一陣子,實在看不下去,就給他順手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