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妙說忙也忙,說不忙,卻也不忙。
只是家里此時還有許多巡兵、衙役,其實并不怎么方便招待客人。
但人已經到了門口了,還自己帶著食材過來,自然不好拒絕。
她想了想,道:“過了晌午有些小事,此時卻不妨礙。”
正說著,她一掃眼,只見那珠姐兒的馬車就停在家門口靠窗的位置,如此一來,已經把窗戶看向對面屋子的視線擋了。
這就叫輪值的兵衛們不好盯梢了。
她心念一轉,笑著向何七道:“何公子若是方便,勞煩幫忙把這馬車向前挪一挪,我今日想把攤車放在門口晾一晾。”
說著又指了指前頭一處開闊空地,道:“馬車停那兒就好。”
何七忙應了,叫車夫過來挪騰。
為了圓這個說法,宋妙便把攤車靠窗放了才去開門。
外頭平常聲音說話,只隔一扇窗,屋子里自然聽得到。
耽擱了一會,等宋妙進得家門,就見屋子里空蕩蕩的,兵衛們一個都沒有出來。
她照例拿了條凳、蒲團給兄妹兩個坐,又端了茶。
何七便叫北枝把那一桶青蝦提進來,指著道:“宋攤主看著做,順手就行,不用太費心!”
他說到此處,臉上已經露出幾分赧然。
“我本來有些不好意思再來叨擾,但這蝦才打南邊運來沒幾天,難得這樣新鮮,請家里頭廚子換了幾個做法,都覺得不夠滋味……”
“蝦子這樣大,要是全被胡亂吃了,太過可惜,只好來煩勞宋小娘子啦!”
宋妙聽他這樣一番介紹,只覺好奇。
看著這么新鮮活潑的蝦,食材上等,應當是隨便做做都好吃才對,怎么會不夠滋味?
她問道:“家里都試了什么做法?”
那何七逐一說了。
何家的廚子手藝自然不會差,但何父何母俱都推崇養生之道,無論肉、素,十分講究原味。
幾名廚子先拿清水白灼了配蘸料汁,因何七同何老太太十分嫌棄,說沒味道,就拿去糟鹵了,但冷吃寒涼,味道也不怎么,最后只好又拿來紅燜。
“這蝦雖然大,又新鮮,卻不知為什么沒甚蝦甜味,肉的口感倒是不錯,又厚又彈。”何七形容道,“白灼的吃著不夠入味,紅燜的燜燒久了,又少一點蝦味……”
宋妙一邊聽,一邊去拿了一只蝦捏了捏殼,只覺質地全不同旁的品類,硬得厲害。
她忖度方才何七說的蝦肉口感、味道,心中已是逐漸有了譜,道:“正好昨日何公子送了我許多調料,其中有一味新鮮山葵,我拿茱萸和著做個山葵蝦——并不辣,珠姐兒也能吃,只是滋味到底好不好,也只做出來才之知道。”
何七聽得“山葵蝦”三個字,又聽宋妙說不辣,其實有些不解。
但他一句也不問,只不住點頭,接著又道:“另還有珠姐兒老念叨著要來找宋攤主玩,昨天去找她表姐……”
“我來說!我來說!”
珠姐兒等了半天,早憋得不行,此刻急忙插嘴:“七哥哥不許搶我的話!”
一邊說,她一邊從懷里捧出一只包起來的手帕來,像獻寶貝似的遞到宋妙面前,道:“姐姐你瞧!你打開看看!看看這是什么!”
是個真小可愛模樣,得意極了。
宋妙笑著蹲下身,果然去打開那手帕,只見里頭竟是包了一小捧花兒。
那花顏色黃中帶粉,又有些微發紫,其中有花骨朵,也有已經大開的花兒。
花骨朵小巧玲瓏,同個鳥雀的頭一般,也有些像黃黃的小鴨子嘴,盛開的則同一只展翅欲飛的鳥兒。
花朵的旗瓣寬大,翼瓣狹長,看著十分嬌嫩可愛。
自己做過也吃過的東西,宋妙一眼就認了出來,驚詫極了,忙問道:“這是哪里來的金雀花?”滇地距離京城何止千里之遙,昨日自己才提了一嘴,今天竟然就被這珠姐兒隨手撿來的一般給帶了來。
這是什么行事?
珠姐兒笑嘻嘻,道:“我去表姐園子里摘的!找了一早上,好容易才找到,我還給她留了些,她說也要叫人炒來吃!”
“昨兒姐姐說那金雀花炒雞蛋好吃,我心里一直想著,正好今天去找表姐,特地給她學了,她說家里肯定有。”
“我們一道找了半天,最后在她家暖屋里頭找到了……”
“這可是珠姐兒自己動手,一朵一朵摘的!”
珠姐兒說完,又著急問道:“是不是這個的!姐姐,是不是這個的?”
宋妙點頭應是,把那手帕接了過來,夸道:“珠姐兒好厲害!一會就給你煎了來吃。”
又問她道:“你餓不餓呀?”
珠姐兒就作一副認真感受的樣子,還用手去摸了摸肚子,方才點頭道:“空空的,癟癟的,很餓。”
小孩喊餓,宋妙自然不敢耽擱,忙把灶門開了,先添柴加火,又看了下灶上剩的東西。
有幾個隔了夜的油餅子,口感不好,也不便給小孩吃,倒是昨晚的一鍋飯還剩不少,正連鍋湃在水里。
她便問那何七道:“若是不介意,何公子中午將就喝口粥,如何?”
何七一口應了,又自告奮勇不要閑坐,想要幫忙。
他前次剝筍像模像樣,宋妙也多了幾分信任,便找了個石臼出來,盛了兩勺米飯,添了一點牛乳進去,請他幫著舂成糊狀。
一時珠姐兒在邊上看著,十分不服,也鬧著要干活。
宋妙就盛了水來,先把已經開了的金雀花挑出來——這花十分奇怪,一旦花開,味道就發澀發苦——剩下半捧嫩花骨朵,請那珠姐兒幫忙輕輕洗一洗。
一大一小兩個人,一點小活,忙得不亦樂乎。
把這兩個打發了,宋妙開了灶門,添柴燃火,把稀飯煮著,方才去處理蝦。
那桶里頭少說也有三四斤蝦,宋妙度量何七同珠姐兒的胃口,只取了一半出來,用剪刀去了蝦頭、蝦槍、蝦囊,又開背去了蝦線,用水洗干凈,才晾放著,又去處理山葵。
山葵研磨成末,裝了一碗,和著茱萸碎、醬油、兩大勺糖、一勺蜂蜜、一碗水,研磨進去許多胡椒碎屑攪拌均勻,又將幾瓣蒜切了末,且暫放著——這是山葵蝦的佐料。
做好這些,她又攪散了兩只雞蛋,才去要珠姐兒洗好的金雀花。
金雀花花骨朵泡在蛋液里,任由它先泡一會好滲出花香,宋妙見那何七還在吭哧吭哧磨米糊,便也不催他,起鍋燒油,香爆那蝦。
素油大火爆蝦,沒一會,蝦油的香味就出來了。
那味道跟肉香不一樣,是油爆河鮮特有的香氣,蝦黃跟鴨蛋黃有一種系出同源的感覺,特別直接,讓人聞著都流口水。
這香味沒有海貨那么腥,但非常濃郁,煙火味十足。
正在磨米糊的何七動作一下子就慢了下來,忍不住抬頭去看鍋。
而珠姐兒本就已經把活干完了,正玩那些開了的金雀花,聞到味道,很想走近去看,因前次被教育過,又不敢動,此時眼睛睜得大大,不住嗅嗅嗅,聞那香味,轉頭又去看何七,小聲問道:“七哥哥,我想去看姐姐做蝦!”
何七嚴肅搖頭,道:“不可以,你會打擾姐姐做菜。”
說著,又把手里那石臼放到珠姐兒面前的條凳上,道:“珠姐兒乖乖聽話,你若閑著無趣,就拿這石杵慢慢磨米糊,我給你去看看!”
語畢,他果然站起身來,走到那灶邊去看宋妙做菜。
剩得珠姐兒接了那石臼,總覺得自己并沒有閑著,也一點也不無趣。
她其實玩花也可以玩半天,聞那香味也很開心,但在外頭又不好不給自家七哥哥面子,于是手里捉著石杵磨了大幾圈,感覺哪里不對,但是又說不上來。
宋妙還顧不上珠姐兒的那點疑惑。
大火油爆香了那大青蝦,她便關了灶門,拿小火慢煎,把那香味同蝦油、蝦黃味道逼得更濃,等煎得七七八八了,才將蒜末倒進去一道翻炒,等炒出了蒜香,又接著倒了那料汁進去。
料汁非常香。
里頭的山葵有一種很獨特的清新味道,很香,一點點說不上來的嗆,茱萸又辣,兩者比例恰好,和蝦同煮,就有了一種特殊的香味,濃郁極了,飄得滿屋子都是。珠姐兒再忍不住,把那石杵放下,問道:“七哥哥,我磨好啦,你看完了沒有?”
說著忍不住墊著腳想去看那鍋里是什么。
何七只盯著那鍋里的蝦,好一會兒都沒反應過來珠姐兒叫他,還是被宋妙提醒了兩次,才醒了似的,忙回去安撫妹妹。
不過這菜做得很快,等料汁收得七七八八,宋妙又往里頭添了一點豬油,等那豬油裹勻了大蝦,立時便盛了出來。
山葵蝦做好,她洗了鍋,清油小火輕輕推了一下那金雀花炒雞蛋,嫩嫩地又盛出一小盤來。
此時那稀飯也煮好了,雖然不夠綿軟,但做一頓用來下菜的主食也盡夠了。
兩個菜擺在條凳上,何七、珠姐兒一大一小兩個人面前各又有一碗稀飯。
稀飯是稠的,米多湯少,那蝦大大一只,開了背,外殼紅艷艷,油光發亮,開背處的蝦肉跟料汁燜了一會,已經足夠入味,但醬油上色不重,還能看出原本香煎的淡淡焦黃色。
煎蝦的香味,山葵的清香味,另還有胡椒的香味,實在過分提神開胃。
另還有那金雀花煎蛋,香氣不同于前次的茉莉花,更淡,可又有一種甜絲絲的感覺。
何七竟是一時不知道應該怎么下筷子。
但珠姐兒就不一樣了,她當先就夾起了一筷子金雀花炒蛋,又叫道:“姐姐還不來吃嗎?菜要涼啦!”
宋妙笑道:“珠姐兒吃,我路上才吃了許多東西,吃不下啦——給我留兩只蝦就好。”
說著取了那石臼,往里頭又舂了些牛乳進去,復才倒進小鍋里拿小火慢煮。
何七忙拿個小碗給盛出來幾只蝦,一邊盛,那手竟是不小心蹭到了一點料汁。
他手邊就有帕子,但不知怎么回事,竟是沒有擦,鬼使神差地就著手捉了一只蝦,殼都來不及去,就往嘴里送。
酸棗巷的宋家食肆里,何七、珠姐兒高高興興對著兩個菜,兩條街外,那廖當家卻是幾乎氣得七竅生煙。
“你的意思是,那劉二把定契的日子寫成了宋大郎死了以后,眼下還要我再給一百貫把那日子改過來?”
這樣大一筆錢,刁子自然不可能自己做主。
他心里戰戰兢兢,手都有些發抖,連著翻了好幾回,都沒把那里一頁紙打開,好不容易打開了,聲音又有些發抖,顛三倒四的。
“說是……往前幾日不當班,他不當班,不好改,也有另一個人要幫手的不當班……”
這樣混亂敘述,聽得廖當家的眉毛皺個不停,心中卻只有一個念頭。
這樣一個沒用的手下,日后再不能給他干什么要緊事。
他皺眉問道:“那宋家女兒怎么樣了?這幾日還有沒有跟那些個太學生有牽扯?”
刁子聽得問這個問題,總算放輕松了些,忙道:“沒有,最近都沒怎么同那些太學生往來,只是……”
“只是什么?”
“就是那里正,朱雀門姓孫的那個里正,他老婆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么藥,昨天晚上抱了鋪蓋去了那宋家食肆,聽說好像這幾天要去陪夜,免得那小娘子嚇破了膽,不敢睡覺。”
一個里正,廖當家的還沒放在心上,只略覺煩躁,道:“敬酒不吃藥吃罰酒,等他家里頭事情出來了,我看她還有沒有閑工夫插這個手。”
“還有一樁,就是不知怎么回事,這幾日老有車馬往酸棗巷走,還有人運了家具進去。”
那刁子把何七上門找的事情,另還有北枝等人送禮的事情一一學了。
廖當家的問道:“去的那個不是太學生?”
“應當不是,小的打聽過了,太學生這兩天個個忙著考試,估計沒什么功夫跑出來。”
雖說刁子否認了,廖當家的仍舊心中有些焦躁。
對這個手下,他已經沒了多少信任,尤其此事若是處置得不好,后頭惹來的麻煩就不好收拾了。
“你去約那劉勁,找個時間出來,我跟他談。”
他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