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日城亂局平息,韋徹命刀斧手散去。
大管家走入別院,對幾名領軍頭領加以嚴詞,不僅混入刺客,還差點在眾軍包圍之下叫人走脫。
大龍頭的臉朝哪里放?
這等松懈軍陣全被江淮大都督瞧在眼中,把自家虛實暴露個干凈。
另外一頭,韋徹當眾領罰三杯,更是銳氣大挫。
已沒了初見周奕時,排列軍陣朗聲請他登門的豪情。
反倒叫周奕在鹽城軍兵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強大印象。
一念至此,大院前盯著池中堅冰的韋徹心中空落,急于找事填補。
他擺了擺手,把兩位文書叫來的城內向導遣退。
上前三步,毛遂自薦:
“大都督,我領你一覽鹽城吧。”
周奕此前拒絕過一回,這次不再推辭。
很快,十幾匹快馬從韋府大門前飛奔而出。
大管家與兩位文書望著這一幕,心情各都復雜。
“大龍頭改變想法了嗎?”
“等回來再問吧。”
三人轉身回去,帶人收拾滿眼狼藉的大宅,他們瞧見屋頂許多大洞,都是被某位大都督踩出來的。
可見是真的生氣了。
“倘若再打一會兒,怕是要把宅子給拆掉。”
“這幾個鐵勒人的箭陣著實厲害,換一個稍弱些的對手,此番定然得手。那可就把我們害慘了。”
“難怪那左游仙會敗。”
大管家嘆了一口氣:
“相比于功力,我覺得最難纏的還是輕功。這等突如其來的箭陣都殺不死,就算他突然發難,我們今日之布局,最多把他手下人殺掉。
想將他留在這個大宅中,幾乎不可能。”
三人一邊查看大宅破損情況,一邊做軍陣推演復盤。
韋大龍頭,則是領著周奕參觀鹽城郡的第一特色。
毫無疑問便是“鹽”。
廣袤的海濱灘涂上,星羅棋布的鹽田如鏡面般倒映天光。
鹽工們赤足踏入齊膝深的鹵水池,手持木耙將含鹽泥沙聚攏,待烈日蒸曬,再以竹篩濾出結晶的白鹽。
韋徹在岸邊指點,講一些得鹽流程與販運。
周奕一眼掃過。
鹽場四周,堆積如山的鹽垛在陽光下閃爍,遠望如積雪覆蓋的丘陵。
雪白鹽山,一點也沒有說錯。
鹽城軍陣較為松散,但裝備精良,想到那些昂貴的明光鎧,周奕只嘆韋徹好命。
“韋大龍頭,聽說你的兵器都是從東溟派購得的。”
“正是。”
受了不小打擊的韋大龍頭,總算露出一些得色:“東溟派鑄造的兵器精良耐用,乃是緊俏貨,但只要韋某人下單,立時就能購得。”
“因為我很有信用,從不拖欠他們錢款。”
望著雪白鹽山,韋徹不經意間露出了土豪氣質。
周奕看韋大善人的表情,也和顏悅色一些。
這一晚,周奕歇在射陽城。
他睡得很安穩。
但是,韋大龍頭府上,兩位文書與大管家相繼看過信后,全都沉默。
韋徹坐在桌案前,目光穿過燭盞,看了三位軍師一眼。
又定睛在信中的某一行字上:
“吾主游長江,過高郵,首來鹽郡,與大龍頭見過。江湖茫茫,人煙浩淼,能得一見便有三分緣法,故常言初見印象最深,他年再見,不復今朝.”
信上說了江南、江北的局勢,又言虎牙郎將公孫上哲正在備軍南下。
諸般局勢,叫人眼花繚亂。
但是,韋徹的眼睛掃過一圈后,還是盯在那一行字上。
“他年再見,不復今朝”
他念了一遍,將目光稍稍拉遠:“三位兄弟,如何抉擇。”
鹽郡因鹽而富,他們占據一方,本意是左右逢源,一直觀望到天下皆定。
倘若無有今日之亂,看這封信,還能做些選擇。
這時再看,這普普通通的一封信,卻能叫他們舉棋不定。
大管家帶著隱憂:
“虛行之以周大都督為主公,夸他是潛淵之龍不足為怪,只是我觀他行事作風,確有風范。
但當今局勢,撲朔迷離,定鼎乾坤,不是一些才情武功就夠的。
西楚霸王勢大,最后也敗給劉邦,我們驟然下注,一旦失策,往后該怎么彌補?”
身量高一點的文書道:“可否表達善意?”
另一文書搖頭:“你看他對鐵勒王是什么態度?不過,他確實有資格說這番話。”
“此番,因為鐵勒四箭衛之事,我們已經將他徹底得罪,只是沒有表露。”
“一旦他真能奪鹿,恐怕會清算舊賬,這一點善意,也難落什么好下場。”
大管家一拍大腿,把鐵勒人的祖宗十八代罵過一遍。
他長嘆一口氣,看向韋徹:
“大龍頭,還是你做決定吧。”
兩位文書也道:“是啊,大龍頭決定吧,我們無有怨言。”
韋徹點了點頭。
這一晚,他徹夜難眠.
翌日。
射陽城涌出一隊精銳兵馬,由大管家和兩位文書帶隊,送江淮一行至邗溝渡口處。
陽光和煦,春風脈脈,輕撫碧水。
周奕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馬蹄急急踏來,清脆悠揚。
“大都督且慢!”
一道人影踩著馬背,在戰馬嘶吼中,飛過兩丈水面,登上木船。
來人,正是韋大龍頭。
他雙手各提一物,來到周奕面前。
“大龍頭還有何事?”
韋徹的眼圈微微發黑,遞上兩樣東西:“正有兩樣東西要送給大都督。”
“哦?”
周奕推辭,笑道:“已得大龍頭隆重招待,怎好再收贈禮。”
韋徹裝作沒聽見這話,他先送上一柄摸上去冰冰涼涼的寶劍。
“此劍乃是東溟派所鑄神兵,名曰寒鐵寶刃,非常稀罕。”
“我近期僥幸得手,就送給大都督當一飾物。”
話罷又遞上一個小小麻袋,抖動如沙。
他有些不舍道:“這是我鹽郡細鹽,也請笑納。”
將鹽袋朝周奕手上一塞。
韋徹不再多話,一個飛身,又躍下船來。
周奕看了看兩樣東西,對韋徹抱拳道:
“大龍頭,我們下次再聊海鮮治法。”
韋徹道:“吾當治之。”
“大都督,再會!”
“告辭”
韋徹一行人望著帆船遠去,大管家,兩位文書就站在他身邊。
“大龍頭是怎么想通的?”
韋徹本想正經回答,忽然道:“因為昨日我與他游鹽場時,發現他是一個很懂鹽的人。”
“比我們更懂鹽?”
“他用鹽精微,與我提到了鹽焗美食,暗合我治海鮮之理,想來是同道中人。”
大管家三人登時失語。
韋徹從苦惱中擠出一絲笑容:“看你們緊張,開個玩笑。”
“三位兄弟,希望我的選擇沒錯吧。”
大管家雙手一攤:
“事已至此,先回城喝酒吧。”
“這下不用擔心江淮軍惦記咱們的鹽場突然打來了,隋軍一來,也不怕沒人幫忙。”
“大都督一劍殺敗左游仙,鐵一般的事實,這次,咱們的靠山大得很。”
幾人改變了說辭,心中一寬,忽然覺得也能接受。
他們大部隊返回射陽,另派出一股精銳渡過邗溝,朝六合而去
周奕站在船上,狄方思正與馮四討論韋徹。
很難想象,他會突然下定決心。
周奕今早見韋徹不來,心道鹽城之事還要往下拖,哪料他把驚喜留在最后。
韋徹想觀望,但那幾箭射出來,逼著他站隊。
鐵勒王陰差陽錯幫了個忙,但這筆賬周奕記得清楚。
死掉五大箭衛,遠遠不夠。
他想了想草原格局,又把韋徹所贈的寒鐵寶刃拿在手中。
拔出劍來,陡生寒氣,刃光凝而不散。
果是神兵。
東溟派的鑄劍術非同小可,不知這柄劍,又是哪位鑄劍大師所鑄。
滿帆往北,從邗溝入山陽,進入淮水。
逆流而上,直去桐柏渡口。
這一段水流較急,暮色四合之際,將舳艫泊于津口。
周奕放眼望去,見長堤如蟒,伏臥蒼茫之間,官柳垂金,新抽初芽半寸。
此處,正是近盱眙方向。
自孟讓北逃瓦崗,盱眙這邊的渡口暫無戰事,舟楫數目是往日數倍不止。
這早春到來,淮水挾冰澌而東注,漕渠吞寒潮以北拱。
正是通濟渠與淮水交匯之處。
晚間渡口亮起燈火,還有叫賣之聲,非常熱鬧。
周奕站在船上,看水中漩紋層迭,映照火光,宛如龍鱗。
也只有兩水交匯,才能看到這等景象。
正在欣賞夜色,忽然感覺不遠處有目光飛來。
他目力極佳,扭頭便看到三丈外一艘船上,正立著數道人影。
周奕一轉頭,那邊人也發現了。
忽有一道清亮的男聲喊:
“那位朋友,可否上船一敘。”
周奕正等著馮四他們從碼頭采買熱食回來,喊話這人他并不認識,但心道閑著也是閑著。
登時白衣一閃,飛躍三丈,來到喊話那人船上。
船上幾人微微一愣,顯然沒想到。
起興喊來的人,竟是高手。
不過,他們轉瞬間恢復如初。
周奕往這艘大船上一踩,立時引來船上一眾高手的注意。
為首的年輕人抬手,將他們遣散了。
周奕看到為首有三人。
有一名戴著胡帽的美麗少女,一身華貴裙裾,腰掛翡翠。
她身旁還有一名青年,英俊威武,華劍麗服,冠發齊整。
兩人站得較近,看來都是來自高門望族。
與二人隔著兩步的還有一名英俊不凡的年輕人,他不著劍履,顯得溫文爾雅,臉上正帶著笑意。
方才出口喊話的,正是此人。
周奕與那青年正互相打量。
一旁站著的年輕男女則感到奇怪,不明白為什么突然叫這人上船。
“我見朋友舵向朝西,可是從邗溝那邊來的?”
“正是,我從揚子津渡一路至此。”
周奕問道:“你想打聽些什么?”
青年道:“聽說此地戰事連連,雖得到些消息,但也想找位順路的朋友打聽一下近況。”
“放心,暫時打不起來。”
周奕看向淮水之東:“就算你們直下長江,兩個月內也不會碰到太大戰事,出海的話,那就不好說了。”
他的口氣頗為篤定,似乎對江南局勢了如指掌。
三人見過他的身手,又見他氣度不凡,想來大有來頭。
那青年定睛看了周奕一眼,抱拳介紹道:
“在下李世民,她是小妹秀寧,這位是柴紹。”
“敢問朋友高姓大名?”
周奕微微一笑,也不隱瞞:“在下周奕。”
三人一聽到這個名字,僅是反應一瞬,忽然目中綻光。
李秀寧目光下移,瞧見了他腰間所佩之劍,正是帶著東溟派印記的寒鐵寶刃。
他們對東溟派,那可再熟悉不過。
這等兵刃,非是有錢就能買到。
再結合他的武功,氣質,還有說話的口吻,心中已基本確定他是誰了。
當下,心中各流淌起一股難以描述的感覺。
李閥乃是當世四大門閥之一,聲勢極大。
在朝堂、江湖上可謂是無人不曉,與天下諸多大勢力往來密切。
但是,江湖上卻有一些人,有資格不在乎他們大閥身份。
眼前這年輕人,正是其中之一。
李秀寧與柴紹正猶豫,要不要點破對方身份。
李世民灑然一笑:
“原來是大都督在此,失敬了。方才見你立于船頭,頗覺不凡,卻又思索不得,這才忍不住開口。”
周奕溫聲笑道:
“常聽人說,李閥的二公子有不世之才,縱馬雁門,是關中第一才俊,今日一見,風采沒叫人失望。”
他倆一開口,一旁的李秀寧與柴紹,竟沒法插嘴。
李世民沒在意他的夸獎,轉而問:“大都督可用過飯?”
“沒有。”
李世民欣然相邀:“艙內正有薄酒,不如小酌一杯。”
李秀寧與柴紹投目望去,本以為他會拒絕,沒想到,這當下江湖上風頭最盛的人物,竟直接點頭。
他們還在思索,
周奕與李世民,已一邊說話,一邊走入船艙。
周奕可以確認,這一餐一定比馮四采買回來的要好。
桌上全是精致魚蝦,種類多樣,做法各異。
看樣子,都是從淮水中新捉上來的。
用飯喝酒時,周奕與李世民聊起了江南局勢,又從江南局勢說起天下紛亂與幾大起義勢力。
接著便是草原各部動亂與突厥野心。
就連楊廣即將要帶驍果軍南下的消息,也包含在內。
一旁的李秀寧與柴紹很是吃驚,所謂交淺不言深,不明白他們為何初次見面,就談到這種程度。
一時間,就更不好插話了。
他們默默旁聽,忽然發現.
這位大都督并非只是心系江淮,對于天下局勢,竟有非同一般的了解。
至少,在話語上,他與李世民溝通毫無障礙。
不知不覺,酒菜漸少。
李世民第三次叫人添宴,周奕這才謝絕。
兩人倒盡最后一杯酒,這時.
李世民問:
“周兄,你若整頓江淮,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李秀寧與柴紹一齊看來。
周奕望著他,緩緩道:“隋失之鹿,吾當逐之。”
李世民點了點頭,又聽他道。
“說來你可能不信,我本對皇圖霸業一點興趣都沒有。”
李世民皺眉:“為何?”
“蟬鳴一世不過秋,君王再久只百年,哪有武極巔峰,問道破碎,尋求長生自在呢?”
周奕嗅著杯中酒氣:
“但是,有些時候不能只考慮自己,總有些在乎的人事。”
李世民想到他另外身份:“明白。”
兩人碰過最后一杯,各都飲盡。
“世民兄,下次再喝。”
“好,周兄,我們留作下次。”
周奕把酒杯一擱,李世民站起身,兩人一道站到船頭,白衣一飄,周奕又回到自家船上。
李世民返回船艙,叫人又添酒來,與柴紹、秀寧邊喝邊聊。
柴紹問:“他說的是真話?”
李秀寧嗯了一聲:“他正是當年我們在陽堌聽說的那人,沒想到短短時日,竟有了這般大的變化。”
“因其太平道出身,有此顧慮自然正常。”
“只是我沒想到,他會與二哥說這樣多。”
她聲帶寬慰:“看來還是二哥引人矚目。”
李世民笑了笑,他在想著什么事,便沒答小妹的話,一旁柴紹又道:
“應該有不少人曉得他的身份,卻也不愿提起。”
李秀寧一邊給二哥倒酒,一邊說:
“那是自然,他在江淮勢頭已是這般大,又大敗魔門宗師,誰愿意助長其威,再叫他當大賢良師呢。”
“也許他會淪為眾矢之的。”
“但此人已是鋒芒畢露,萬一他順勢而起,真叫乾坤變色,又該如何是好?”
她輕嘆一聲,想到江淮勢力,頗有些苦惱,心中很能體會二哥的心情。
柴紹不由吐槽:
“都賴那個杜伏威,不知他著了什么魔,竟肯讓出江淮寶座。”
李秀寧道:
“此人或許是未來大敵,但從當下的江淮格局來看,杜伏威的選擇并沒有錯。”
她見李世民沉默良久,不由問道:
“二哥,你在想些什么?”
“想兩件事。”
“哪兩件?”
“第一,咱們的動作必須加快,再等下去,恐怕先機盡失。”
李秀寧重重點頭:“楊廣即將南下,得讓爹立馬定計!”
“二哥,還有哪件事?”
李世民端酒站了起來,望著那人消失的方向,目色幽深,徐徐念著:“蟬鳴一世不過秋”
夜里,周奕回到船艙,帶著一絲笑意回想方才二鳳說的一些話。
二鳳的才略眼光,確非常人所及。
若只論統兵作戰,周奕自覺沒有天賦,也沒有太大興趣,與這位難以相比。
但是,此世大為不同。
當今雖是亂世,道統之爭反倒更盛。
倘若佛道魔三家同時支持一人,恐怕天下要不了多久就會平定。
那樣的偉力,誰抗衡誰便要死。
周奕擺了擺了腦袋,不再想這些。
又覺得晚間這一餐,頗多回味。
大抵是“李世民請我喝酒”“我在李世民面前說要爭霸天下”這種奇特趣味。
翌日一早。
李世民的船往東,周奕的船往西,奔向不同方向
到淮南八公山附近的碼頭,周奕收到了南陽的消息。
什么佛道魔共同支持一人,那是不可能的。
這幫人,在南陽大干了一場。
還有,大明尊教的人。
楊鎮的壓力有點大。
周奕把手中消息攥碎。
從淮南啟程的這一路,他一直在打坐,將自身精氣神調整到最佳狀態。
越靠近南陽,感受到的壓力便越大。
江湖漩渦中的漩渦,泥潭中的泥潭,與江淮一地清新自由的武林空氣,那可差太多了。
甭管你是哪里的龍,到了南陽,你得盤著。
船至弋陽。
才到渡口就被人攔了下來,盧祖尚早等候在此。
“師叔!”
盧祖尚才見到船影,遠遠就開始招呼,他這師叔喊得越來越順口。
旁人羨慕不來。
“你師父可在家?”
“在!”
盧祖尚趕忙道:“他老人家已知曉師叔近幾日要回來,于是把幾位道門朋友留在光山,若師叔得空,便見上一面。”
“那可正好。”
周奕笑道:“我正要見松道友。”
他才一下船,碼頭邊便迎來二十多名大漢,齊齊招呼道:“觀主!”
盧祖尚的歡迎團隊引起了不小動靜。
周奕朝那些或生疏或有幾分印象的面孔點點頭后,與盧師侄一道朝光山而去。
他一路走一路道:
“師叔大勝魔門宗師,可謂是名動武林,此事連我弋陽武林同道都已知曉。
那左游仙是道祖真傳第一人,師父知曉此事后,極為師叔高興,連連寫信給諸位道門朋友。
現在光山這幾位,全是一個月前踩著年初趕來的。”
“哦?來有幾人?”
“三人。”
“是哪里來的朋友?”
“其中一人我認識,也與我樓觀派有關,姓陳,來自潁川。
另外兩位,聽說是從嵩山來的,我也是頭一次見。”
一路聊著,不久入了光山。
天色將要晚,方至盧府。
松隱子的青松觀比較小,人一多,沒地方住,還是盧府之中更為方便。
盧祖尚本要通報,叫里面的人按禮數迎接。
周奕卻沒架子,與他一道入府,到了那間最靜的院子。
院中,著一身道袍的松隱子聽到腳步聲本不在意,忽然瞥見月洞處的白衣人影,登時面露笑意,站了起來。
“易道友!”
院中另有三人,也偏過頭來,看向周奕所在方向。
一眼望去,三人暗自點頭。
第一印象,總算沒叫人失望。
“松道友,還有幾位朋友。”
“易道友。”那三人年歲大,卻不敢在輩次上托大,同時拱手。
“來來來,不要見外。”
松隱子將周奕一拉:“這三位已對易道友熟得很,我來介紹他們的來歷。”
他朝一位面泛紅光,看上去很精神,但兩條眉毛卻已花白的老道示意:
“這位是陳常恭陳道友,若以武學論,陳道友在潁川,那可找不到對手。”
白眉老道輕輕擺手,臉上泛著寶光,帶著和藹笑意:
“你呀”
“在易道友面前,何必論老朽這一點才情。”
周奕笑著與白眉老道打了一聲招呼。
另外兩人約摸六十歲,模樣有七八分相像。
“這兩位計道友分別叫做計荀、計守,在嵩山修行。”
周奕與兩計也互相打了一聲招呼。
白眉老道瞧著周奕,忽然想起松隱子的話,他往前一步,用一把蒼老的聲音道:
“聽聞易道友通曉各宗經典,不知能否追溯到本門師承正懿真人?”
他帶著幾分考教。
在松隱子期待的眼神中,周奕隨口便答:
“來何為欣,去何為愴?生死道一,夢覺理均。”
陳老道的表情認真起來:“妙!”
這一句話,乃是正懿真人的生死之論,一下點中要害。
“正懿真人師事王道義,學樓觀經典。后游華陰,遇陸景,得受秘要,謂常能積感通神,未兆先知.”
陳常恭連連點頭,臉上笑容愈甚。
他的道承不算偏門,但能被人一下說出來,也極為了不起。
計荀道:“易道友既知正懿真人,可曉得侯楷?”
四人一齊朝周奕望來,這道承,可就比正懿真人要偏了。
“侯楷之師正是正懿真人,但他老人家尤精老莊之學,志趣孤高,不婚不宦。
得授正懿真人所授玄文秘訣后,隱居寒谷,后在嵩山參道,晚年誦大洞經與《三皇內文》劾召之法.”
周奕笑道:“原來兩位計道友不僅為樓觀之脈,還與我靠得很近。”
“哦?!”二計面露愉色。
周奕并二指,在指上先化罡氣,再化天霜。
這兩招秘法一露,計荀與計守立刻對望一眼,目露驚異。
他們兩樣經典都學得偏。
可眼前這位,卻得樓觀、莊子兩家之正統!
這可不得了。
以雙方的底蘊比較,要他們喊一聲“道主”都不為過。
此時互稱道友,自覺得了松隱子的光,占了便宜。
二人雙手作揖,周奕趕忙回禮。
四人都與樓觀派有關,一時間院中傳來大笑聲。
弋陽大龍頭盧祖尚,站在門口,就他沒座。
不過已經很幸福,能在一旁聽道門開小會。
這小會的內容,講到了道門經卷,還有江都出現的長生訣。
周師叔更拿出了《法先》《玄逸》兩冊樓觀古籍,叫人大開眼界。
還提到道門高手藥王孫思邈,計荀說,藥王正在太白山隱居。
跟著,他們說起道祖真傳與老君觀這兩家魔門。
還提到寧散人。
盧祖尚感覺這江湖真的變了,道門本來各玩各的,現在竟然組團。
白眉老道陳常恭說話很慢,卻頗有底氣:
“易道友,南陽的事我們聽松道友說過,這一次我們久留光山,不僅為了見你,更要助你一臂之力。”
“不錯!”
計荀話語苛責:“我們不僅研讀經卷,也會玄功劍法,豈容佛魔兩家欺辱我道門真傳。”
那計守很少說話,但他聞聽兄長之聲,立馬拔出劍來。
劍影在他手中繚繞,用出一段了“大洞劍訣”。
松隱子凝罡不發,白眉老道則散發出一股奇特氣勢。
魔門宗師周奕隨便一想便有十多位。
道門宗師,總算又看到一個。
周奕見四人極為真誠,絕不是做做樣子。
心中感激,卻也不拒絕:
“多謝諸位道友!”
借力倒是其次,這道門之勢,當要借得
春雷陣陣,轟響在南陽郡上空。
又是一年驚蟄。
近來,南陽武林稍微朝外邊露出一點消息,都要引發震動。
冠軍棺宮,更是成了江湖人又向往、又恐懼的地方。
當一個練武之人癡狂武學,又對自己的現狀感到絕望時,便會有一個身形矮胖、背著棺材的神秘人物出現。
他會跟你講述“棺宮”以及武道至極的奧秘。
當你點頭,就將踏上一段九死一生之路。
活著入棺,并參悟天魔至高。
之后,如果敗倒在意志之下,就要在漫漫隨想之中,化作棺宮真魔。
每一個真魔,都將給那位棺宮主人帶來點點滴滴的感悟。
中原各地,都收到了冠軍城傳出來的最新消息。
一個多月前。
以慈航靜齋、凈念禪院為首的武林圣地攻打棺宮,竟然失敗了!
這一戰,四大圣僧中三位圣僧參戰,還有天臺宗與三論宗數百位高僧,一齊出手。
戰況恐怖,打得昏天暗地,據說迦樓羅王宮都被打碎。
強大的食人魔王朱粲身受重傷,躲在王宮大殿的長椅下僥幸求生。
棺宮死傷慘重,邪極宗幾位宗主全部負傷。
但是,武林圣地不僅要面對棺宮高手,還要面對朱粲數萬大軍。
第一時間失策,沒能將棺宮高手拿下,便陷入苦戰。
最終,圣地高手只能退走。
凈念禪院四大金剛之一的不貪大師,在混亂中被周老嘆抓入朱色大棺,生死未卜。
二十多位高僧被活捉。
這一場佛魔大戰的消息一出,登時引動武林!
江湖人都把目光,瞄準了南陽郡。
南陽郡又有消息傳出。
天臺宗、三論宗的高僧們全部守住本心,沒有被腐化。
但叫人難以相信的是,凈念禪院的不貪大師不知為何,竟然佛心破碎,犯了貪戒,改修魔功,成了半佛半魔
夜幕深沉,蒙蒙細雨撒將下來。
一道白色的影子無聲無息穿過夜幕,跨越護城河,越過城墻。
白衣人率先來到陽興會的駐地,藏在暗中,仔細觀察了一陣。
他像一個幽靈,陽興會中的人被注視著,也沒有察覺。
見陽興會并無異動,便直朝南陽幫東側的小院而去。
他走在瓦片上,一絲一毫的聲音都聽不見。
在他落入院中時,還是有敏銳之人在夜間驚醒。
細不可聞的拔劍聲,匯聚真氣,隱藏殺機。
接著,透過一點縫隙朝外張望。
小院中,亮著一盞孤零零的燈籠,透過燈火,看到了一個略顯清瘦的白衣人影。
周奕面帶淡笑,看到少女推開門時,手中還拿著一柄劍。
在微弱的光芒下,與那雙幽藍色的眸子相對。
“才幾個月不見,你就要對我拔劍相向嗎?”
少女沒丟劍,幾步走了上來。
雙手一環將他抱了一下:“表哥,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
周奕還沒伸手,阿茹依娜就退開了。
這時,又有兩道開門聲與快速的腳步聲。
“師兄!”
“師兄”
兩道聲音一前一后,夏姝與晏秋也一前一后跑來,晏秋連鞋子都沒有穿好。
周奕一伸手,給三人來了個輕輕的擁抱。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