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已經提前暖熱了屋子。
色香味俱全的飯菜也擺在了桌案上。
哪怕再簡陋的驛站,已經知道巡察使將從這里經過,附近的官府也會盡心盡責。
冀郢見怪不怪,解下斗篷,不過并沒有去吃飯,而是坐在書案前。
親隨忙說:“大人,先吃飯吧,趕了一天路了。”
冀郢將適才驛丞給的信拿出來,神情復雜:“還是先看信吧。”
家信嘛,是讓人忍不住立刻就看,親隨要笑著打趣幾句,忽地看到信上的印記,神情一凝,低聲說:“侯爺怎么寫信來了?”
為了避嫌,侯爺很少與冀郢來往,有事也是言口相傳,不留文字。
這次是怎么了?出了什么大事?
親隨視線看向信件。
薄薄一張紙。
冀郢眉頭凝結:“沒說。”
他視線看著信紙上的四個字。
速回京城。
字體蒼勁,的確是宜春候的筆跡。
剛安靜的驛站再次變得熱鬧。
“大人,要不還是等天亮再走吧。”驛丞勸道,又抬頭看天,“雪已經開始下了。”
冀郢已經翻身上馬,掀起兜帽仰頭看夜空,能感受到冰涼的雪粒子灑落,他低頭再看驛丞:“下雪無妨,不影響趕路。”又說,“我已經讓隨從去給州府說一聲避免他們空等。”
驛丞忙說:“大人放心,小的也會親自去告訴知州大人,您家中有急事回京了。”
冀郢點點頭不再多說將帽子斗篷裹好催馬,在數十官兵的護送下,伴著烈烈火把向夜色中奔去。
驛丞帶著驛卒站在門外目送,看著火蛇般的人馬漸漸遠去。
“冀巡視的母親要死了?”一驛卒說,神情帶著些許歡喜,“真好,這回去后,一時半時就不會再回來了,咱們州牧大人也不用提心吊膽迎接巡查了。”
驛丞抬手給了他后腦勺一巴掌。
“胡說什么!矜持點!”他罵道,但旋即自己臉上也忍不住散開笑,再踹了驛卒一腳,“將酒菜溫熱,雪夜無事,咱們也輕松輕松。”
驛卒笑呵呵應聲是,樂顛顛去了。
夜色越來越濃,雪粒子也變成了雪片,漫天飛舞。
不過的確不影響趕路,入目大地一片雪白,在火把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大人,待翻過這道山梁,有一個廢棄的廟宇。”一個兵衛在冀郢身邊說,“大人要歇息片刻嗎?”
冀郢搖頭:“剛換了新驛馬,繼續趕路,一直到下一個驛站。”
兵衛應聲是,剛要催馬向前,眼角的余光看到飛舞的雪花中有一道亮光。
什么……
他下意識閃過念頭,亮光到了眼前,嗡一聲,穿透了他的咽喉。
冀郢的意識有一瞬間的停滯,落下馬的兵衛,飛舞的雪片,燃燒的火把,似乎都變慢,直到下一刻,他被人抱住翻下馬背。
天旋地轉中意識恢復,耳邊是嘈雜的喊聲。
“小心——”
“保護大人——”
冀郢匍匐在地上,四周兵衛豎起了盾甲,擋住了風雪中襲來的箭矢,但擋不住疾馳的馬蹄聲,以及呼喝聲,兵器撞擊聲。
怎么回事?
這些是什么人?
他來不及細想,護著他的盾甲也開始松動。
“帶大人走——”
“他們人太多了——”
冀郢被親隨攙扶起來,幾個兵衛舉著盾甲,護著他向一個方向退走。
火把跌落在地上,被馬蹄腳步踐踏,冀郢視線昏昏,但能看到躺在地上的兵衛以及一些黑衣人。
倒下的兵衛們越來越多,而暗夜里如同雪片般飛來的黑衣人也越來越多。
圍護的盾甲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伴著一道兇猛的劍光,護在身后的親隨慘叫一聲跌倒在地。
冀郢一聲痛呼喊親隨的名字,下一刻又有刀光從前方襲來。
冀郢本能舉起長劍。
鏘一聲。
長劍抵住長刀。
襲擊的黑衣人沒有再進一步,而是裹著黑布的臉上雙眼爆瞪,然后握著刀倒了下去。
他胸口插著一把飛斧。
冀郢微怔看著那把斧頭,下意識轉過頭,看到大雪飛舞中又有一隊人馬殺了過來。
這些人雖然也穿著黑衣,但不是沖著官兵,而是撲向先前的黑衣人。
“有援兵!”
“殺——”
這是有人來救他了?冀郢怔怔,下一刻不知什么砸在他頭上,眼前一黑,握著劍倒下去。
“冀大人……”
“冀大人……”
喚聲忽遠忽近,冀郢只覺得頭疼欲裂,他這是睡遲了?
而且,好像還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到他收到了宜春侯的信,離開驛站,然后遇到襲殺,親隨也死了,他也……
冀郢猛地睜開眼。
眼前昏晃,四周圍著七八人,面容模糊,同時爆發出歡呼聲。
“醒了!”
“沒死!”
“太好了!”
“要是死了,可怎么跟公子交待!”
耳邊嘈雜聲聲,冀郢只覺的頭暈目眩,現在是在做夢,還是先前是做夢?
下一刻響起一聲“洪爺來了”,四周的嘈雜聲,晃動的人頭瞬間退去。
冀郢的意識也更加凝聚,耳邊響起清晰的腳步,視線里也出現一張清晰的面容。
這是一個四十多歲面容白凈和善的男人。
“冀大人。”他笑呵呵說,“您醒了?”
冀郢看著他,視線轉動,看向四周,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山洞里。
“冀大人,你還記得發生了什么事吧?”那人又問。
冀郢的視線回轉看向他,緩緩點頭,隨著點頭他的臉又扭曲,發出嘶一聲,抬手伸向頭。
那男人已經先一步扶住他:“冀大人小心,你被盾甲砸到頭。”
他只是被砸到頭,但其他人幾乎都死了。
冀郢拄著拐杖緩緩走出山洞,雪已經停了,此時將近黃昏,被大雪覆蓋的山林宛如一幅水墨畫。
冀郢無心欣賞山景,視線看向地上,地上擺著一排排的尸首,凌亂的衣袍血肉模糊猙獰,顯示那一晚的廝殺多么可怕。
冀郢看到護衛自己的官兵以及親隨,他走過去,撐著拐杖半跪下來,神情悲憤。
“冀大人節哀。”那男人說,“你辨認一下這些襲擊者可認識?”
冀郢收起悲傷,走到另一邊擺放的黑衣人尸首。
這些人臉上蒙著的黑布已經被扯下來,但……
冀郢視線掃過,緩緩搖頭:“既然是來襲殺我的,必然不會被我辨認出來。”
那男人點點頭:“我們也查過了,這些人沒有任何顯露身份的痕跡。”
冀郢微微垂目,然后看向他:“敢問,我還有幸存的兵衛嗎?”
襲擊的黑衣人他不了解看不出什么,但適才一眼掃過能知道自己的兵衛人數不對。
男人說:“我們來的及時,你的護衛還有十人幸存。”說到這里一笑,“冀大人不用擔心,我們另行安置了他們。”
冀郢看著他:“請問英雄高姓大名?待我回到官衙,好好報答你們。”
男人再次一笑:“不敢當英雄稱呼,我們是這山上的獵戶,恰好遇到賊人行兇,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獵戶,冀郢看著這男人,再看四周坐著或者站著的男人們,他們身材相貌年齡不等,穿著打扮隨意,但當他視線掃過,一個個眼神敏銳……
獵戶。
什么獵戶能將一群死士殺光?
而且,什么獵戶能在大雪天半夜不好好呆在家里,跑出來偶遇到行兇?
那些黑衣人不會莫名其妙來殺他,這些獵戶也不會無緣無故救他。
冀郢忽地想起剛醒來時候聽到的一句話。
“你們的公子,也是獵戶?”他忽問。
男人哈哈笑了:“不瞞冀大人,我們公子曾親眼見到大人你問案捉兇,除暴安良,深感佩服,所以交待我們一定要守護你這樣的青天大老爺,免得被人害了。”
親眼看到他問案捉兇除暴安良?冀郢皺眉,他,有嗎?這人隨便編的謊話吧。
“還有。”那男人看著他,微微一笑,“大人暫時也不能回官衙,要在我們這里留一段。”
留?冀郢臉色鐵青,應該說是囚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