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矯十三歲被送來京城。
新朝穩定后,皇帝要獎賞掌控關中為天下穩定有大功的隴西大將軍衛崔,封他為異姓王,請他進京來,但衛崔謝絕了。
不過將幼子送來了。
說如果皇帝真要獎賞他,就幫忙照看他的兒子,讓他追隨王在田學習。
因為皇帝是明君,安定了天下,很多在前朝避世的名士都涌來京城追隨皇帝,其中就有治道家的王在田。
讓幼子跟王在田學習,并不是這個兒子多么好學,而是為了治病。
這孩子心腦受損,言行錯亂,這些年求醫問藥無數始終無解,最后一個名醫建議讓幼子學黃老之術,或許能平緩心神。
之所以心腦受損,衛崔也給皇帝解釋了,是因為這孩子在趙談手中活了幾年。
當年趙談無道竊國,殺了衛家兩個兄弟,衛崔得以逃脫,但妻和子救不得,留在京城,被趙談抓住。
這孩子落入趙談手中的時候才兩歲。
雖然衛崔的夫人委身趙談護住了自己和兒子的性命,但衛崔之子在趙談手中必然活得如豬狗。
是字面上的豬狗。
這孩子住的是豬舍,吃的是狗食。
后來皇帝打下京城,趙談逃走時也帶著這母子兩人,直到趙談死去,母子兩人才輾轉回到了隴西家中。
那時候衛矯已經七歲。
趙談殘暴,成年人在他手中尚受不了折磨,更何況幾歲的孩子。
五年的折磨,這孩子已經不是正常人。
皇帝看著眼前的衛矯。
如今衛矯十九歲了,比剛來京城的時候高了很多,不過身形依舊單薄,面色依舊蒼白,眉眼依舊清冷,宛如一尊玉雕美人。
如果換成女裝,可以說傾國傾城。
皇帝還記得當時站在大殿上,十三歲的少年驚艷到滿殿寂靜。
他當時還不理解衛崔說的這孩子有病,看起來只是不愛說話而已,不過很快就見識到了。
既然衛崔說要幼子求學,他便讓人招來王在春等人,因為說到讀書的事,皇子東海王也在讀書,便一起傳來了,想著給衛崔的體面,讓衛矯當皇子的伴讀。
結果剛跟王在春等人沒說幾句話,側殿里衛矯將香爐灰塞進了東海王嘴里。
皇帝帶著一眾人過去,看到滿地打滾嘔吐的東海王,再看衛矯乖乖坐著,手里捧著香爐,看到他們,眼尾飛翹。
“你們吃嗎?”他聲音清冷問,“這肉粥很好吃的。”
說完挖起香灰塞進自己嘴里。
可能是這一幕太驚悚,后來王在田雖然收下了衛矯來讀書,但始終不接弟子禮。
再后來衛矯也多次犯病,忽地認為自己是狗是獸,撕咬對方,或者認為對方是妖怪猛獸捶打……
別看才十三歲,長得單薄瘦弱,但力氣極大,人也及其靈敏,禁衛們都很難立刻控制他。
一時間無人敢靠近他,衛矯被皇帝送去太醫院,由太醫治了一年,才好轉了些。
再后來他很少出現人前,除了跟著王在田讀書,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來拜見皇帝。
不知道是太醫診治,還是又長大了幾歲,還是道家黃老真起了作用,十七歲那年,衛矯來問安,正遇上皇帝因為一個官員的案子發脾氣,罵官員們無用,推搪敷衍,衛矯忽地開口說讓他來試試。
“官員們因為家世師門姻親牽連錯綜復雜,在很多事上跟陛下不是一心,也不能全心全意為陛下著想,但我不一樣,我就是我自己,不管他人什么出身來歷關系。”
皇帝當時覺得有趣,便讓他去試一試,沒想到原本亂麻般的案子很快就辦好了,就此,皇帝也不再讓衛矯閑著,專為他立了一個職位。
“陛下也不用給官袍,既然是從未有過的衙司,那就用我自己喜歡的衣袍吧。”衛矯說站起來,展開手臂,展示自己身上穿著衣袍。他似乎一年四季白天黑夜都穿著內襯紅色外黑色的衣袍。
黑袍不好聽,其他人穿也不好看,皇帝便讓在黑色的衣袍上繡上花紋,賜名繡衣。
衛矯成了繡衣使都尉,督察官員親貴奢侈逾制等等不法的事。
的確,這兩年沒有再聽到太醫說衛矯犯病,不過,有很多官員親貴來指控哭訴咒罵衛矯行事張狂酷刑逼供奸詐行不軌等等。
不少人似乎被衛矯逼瘋了。
皇帝看著眼前的年輕人,那張清冷的臉上帶著笑,看起來更好看,但又透出詭異。
他想,衛矯并不是病好了,而是有了合適犯病的地方。
皇帝微微一笑,轉了話題:“趙縣那里再次出現了前朝寶藏?”
衛矯撇嘴:“我覺得是那些賊人起了內訌,互相殘殺扯的由頭,前朝那破爛皇室,早就被趙談糟踐光了,哪來的寶藏。”
皇帝說:“朕想這寶藏也許說的不是金銀珠寶,而是,人。”
衛矯看向皇帝。
皇帝說:“哀帝雖然被趙談害死了,但他有皇子。”
當年趙談登基為帝打著的幌子就是代大周皇帝暫掌江山,等皇子長大后歸政。
趙談當皇帝后,這孩子就再沒出現過,有人說被趙談殺了,因為趙談不可能歸還皇位。
“當時進了皇城后,也搜遍了,沒有看到這孩子,不過。”皇帝接著說,看著衛矯,“有傳言那皇子沒有死,被忠臣良將救出去了。”
衛矯噗嗤一聲笑,越笑越覺得好笑,干脆哈哈大笑:“那破爛大周哪來的忠臣良將。”
皇帝嗔怪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別忘了,朕當時就是大周的忠臣良將,所以要誅殺國賊趙談,還有你父親也是,承天順民,輔周而起,這可是你父親發的檄文。”
衛矯不屑:“那破爛大周出了趙談后就已經滅亡了,還怎么忠和輔?”
所以大周是因為趙談滅亡的,與忠臣良將無關,皇帝哈哈笑了,誰說衛矯是個瘋子?這孩子聰明的很,會發瘋,也很會哄人,其他的不說,看看自己那些公主女兒們一個個見到衛矯癲狂的樣子……
“好了,不用說這些,朕取天下理直氣壯,不需要扯個體面的名義。”皇帝淡然說,“但當時的確有很多人打著輔周的名義,割據而治,意圖分天下,其間最大的旗號就是這位哀帝的小皇子,只不過朕大勢已定,天下歸心,很快這些人便銷聲匿跡。”
皇帝帶著些許倨傲,說到這里又一笑。
“現在十多年過去了,算起來那孩子也長大了。”
皇帝臉色沉下來。
“有些人的心思便再次蠢蠢欲動了。”
衛矯上前一步。
“請陛下放心,臣一定嚴查,將這些大周在時不忠不良,如今新朝天下太平時又心懷大周的蠹蟲們,一個一個捏死。”他說。
皇帝看著他,含笑頷首:“去吧。”
公主們都被關在書房苦讀,出宮時候的衛矯腳步懶散了很多。
前朝寶藏。
是個人。
衛矯轉頭看向皇城。
人人都說小孩子沒有記憶,記不住父母怎么費心養護,記不住無憂無慮只知吃喝拉撒的快樂,但奇怪的是,他卻有記憶。
從被父親拋下,從被母親帶著依附他人那一刻,記住了經歷過的一寸一刻一天都清晰的記在腦子里。
他其實見過那個小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