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這陌生的淚意忍住,家奴啞聲問:“妥協服藥,是出于怎樣的考量?”
長久相處下,家奴如今已深諳哪一種問話方式最不易激起她的逆反。
殊不知,只憑他此刻眼中淚,縱他言語無拘,少微也無有大肆逆反的可能,此刻更是認真答他:“說到考量,我有三重。”
“這么多?”家奴格外捧場,卻非作假。
少微“嗯”一聲頷首,情緒已經冷靜大半,只聲音仍舊發悶:“我當時也想過設法糊弄拖延過去。”
包括但不限于,謊稱自己身負降神之能體質特殊,內里孱弱,貿然服藥恐有暴斃之憂,若對方不信,她當場飲藥,即以內力催動氣血,嘔出二兩血來,做出要比黃夫人更先一步咽氣的將死相,芮澤縱是為了不叫她死在家里,必然也會立即讓人去取解藥,再不敢輕易迫她亂吃什么——此乃極端之邪法。
亦可冷靜推脫,謊稱要先考慮幾日,芮澤總也不可能拘禁于她——正如劉岐出城前所言,若遇無法應對之事,不要直面,設法拖延,再傳信與他商榷對策。
向劉岐求助,他必不會拒絕,但無論用什么辦法,即便騙過芮澤,經此一事,但凡她仍是不受掌控的狀態,芮家待她的疑心必會加倍升漲,縱然一時無法貿然將她除去,勢必也會嚴盯死守。
此事并無兩全策,唯她自己最清楚自己要做的事,她不想以求助之名去增添劉岐的負擔,而如此關頭,她也無法接受任何潛在的麻煩,再來橫生枝節。
“儲君一黨不是尋常官員,被他們防范盯上,我們寸步難行。”少微對家奴道:“只當破財消災。”
家奴眼底酸脹,然而這財過于珍貴,比他盜過的任何寶物都要珍貴。
曲曲折折的深思熟慮之下,依舊是獨屬于她的動物思維,不要任何麻煩出現,斷絕一切差池可能。
只因這只動物點化出了靈性,好比行走于山林荊棘叢中捕獵復仇救母,中途有比她高大不知多少倍的怪物阻途,她寧可低下不肯服輸的頭顱,違背本性,被對方咬下一塊血肉做為虛假的投誠,也不想耽擱前行的步伐。
一貫冷漠的家奴覺得自己大約是被這個孩子養的通了人性,此刻他感性得可怕,那淚光如何也無法回收,竟生抱頭痛哭之感,但拉不下那個臉面,只能忍著。
見他這樣,少微反而手足無措,趕忙與他道明第二重思量:“你別怕,你不是知道的嗎,我的體質本就異于常人許多,不說百毒不侵,但任憑何等毒藥入體,也要被打殘至少三分毒性!”
關心則亂,更何況感性如斯,家奴被提醒,這才想到她的特殊體質,她自幼深受丹毒折磨,五感敏銳,一身怪力,之后又得姜負好一番精心修繕收拾,丹毒所剩無幾,氣血運行愈發充沛,新故代謝速度遠超常人,因此傷勢恢復向來很快。
家奴隨之想起:“她是說過,若你我她三人同時遭了五步蛇咬,她一步不行,我行五步,你可行十步。”
少微微抬下頜:“她這樣說的?”
“嗯,說你三步憑體格,兩步憑怨氣。”
又在背地里說她脾氣不好,少微心底哼一聲,心想那且還要再多不知多少步,她咽氣前爬也要爬過去將那蛇扯斷撕碎,不似那引頸就戮之輩被蛇咬了也要原地等死。
那人不在眼前,無法做口舌相爭,少微便只寬慰家奴:“總之你放心,我心中有數,縱無解藥,這毒發作時也不會輕易要了我的命。”
這幅軀殼本就是姜負收拾好的,用在拿來找姜負這件事上,怎么不是合情合理,她沒那樣小氣吝惜。
姜負說過,人似蜘蛛,人生如蛛網,各自編織懸掛,這張網編得好不好值不值且由自己定義。
家奴勉強安心,這孩子做事雖嚇人,好歹也算有些依仗,勉強承認她藝高人膽大,此番折損更多的是尊嚴。
但總歸是毒藥不是糖水,家奴追問:“縱一時不能危害性命,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你的寒癥還未徹底痊愈,服下此毒后可覺得哪里不適?”
“說來這藥確實有些古怪,服下時嗓中未覺燒灼,服下后脾胃也無不適。”少微道:“我驗查了那藥湯,也未查出太多端倪。”
家奴不禁問:“如何來的藥湯?”若是有藥湯在,或可查明配方,制出解藥。
“……是我嘔出來的。”少微的表情幾分惡心:“或因已經變質,不能用了,才未能查驗出什么。”
她車內備有醫藥用物,吐罷便驗了一驗。
家奴沉默一瞬,道:“此番你行事有理有據,有始有終。入京數月,比我這輩子學得都多,更將本性都馴服了。”
這世事的火,焚燒著她,焚去外在皮毛,又煅燒內心。
少微卻向后一躺,四肢攤開,看著夜空,道:“縱然我馴服了這能力,但我更想要有再不必動用這能力的本領。”
學會了忍耐卻不想再忍耐,嘗試過被威脅就再不想被威脅。
家奴想了想,點頭支持:“這很對。”
今晚既已感性,干脆感性到底,他竟主動說出有畫餅嫌疑的大話:“待來日將她找見,我必將你這一路進步說與她聽。”
少微一驚,坐起來:“不許說!”
一路窩囊行事豈不丟人,她做這些并不圖姜負來感激,更何況姜負就算感激也會百般調侃于她,到時煩也煩死了。
只是想到那樣煩人的心情,竟也覺得很向往,恨不能它早些降臨來煩擾自己。
收斂起自尊被洗劫的情緒,少微正色道:“趙叔,不能再等下去,時機差不多了,是時候先捉只倀鬼來審。”
“在城中不便動手,禁軍近日提防災民作亂,城中巡邏尤其嚴密。”
“我知道。”少微正色道:“沒有機會就制造機會。”
家奴則問:“還沒說第三重考量是什么?”
這時,小魚備好了溫水,站在廊下喊少主沐洗。
少微洗罷,穿著薄衫披發而出,交待一直蹲守門外的小魚,從明日起再備水時,將沐洗之水改作擦洗的用量。
小魚站得筆直:“知道了少主!”
見她分外乖巧如小兔,頭發濕漉漉的少微略皺起潮濕的眉毛:“你怎不如從前兇狠了,兇一個讓我看看。”
小魚不問緣由,即刻擰眉瞪眼。
少微叉腰:“再兇些!”
小魚跺足狠狠發力,皺起鼻子,口中發出哼哧哼哧的威脅,如同一只燒開了米粥的陶罐。
“就要兇些,尤其是對外,否則人人都覺得你好欺負,記住了嗎?”如今在外被迫扮演祥瑞的少微鄭重交待。
小魚重重點頭,跑去灶屋幫著墨貍打下手,燒一罐真正哼哧哧咕嘟嘟的米粥。
用過晚食,眾人歇下,家奴卻始終難眠,最終推開房門,一襲夜行衣已經上身。
謹慎繞開城中巡邏,如鬼影般潛入一座氣派壯闊的府邸。
這座府邸極大,亦有護衛把守巡邏,密密如漁網,但依舊網不住輕車熟路的第一俠客。
趙且安不是頭一回造訪,京中有名姓的宅子他都蹚過,除了非凡身手,更具豐厚經驗,此刻人已伏在一座屋頂上方,未發出任何動靜。
隔著屋瓦,可以聽到屋內的動靜不小,正在發生一場言語爭執訓斥,只是來得晚,這爭執已至尾聲,中年男人似已妥協:“……待旱災結束,局勢穩定下來,我將解藥給你就是!”
“承兒,你舅父已經松口,休要再任性蠻纏了……”
少年低聲賠禮,中年男人語重心長:“承兒,你不必否認,舅父看得出,你待這巫女生有別樣心思。”
此言入耳,家奴愕然,頓覺家中被冒犯。
那中年男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但大事未定,豈可耽于兒女情?且先將她掌控在手,待日后……到得那時,還有什么不能如愿的?”
家奴面容麻木,想罵點什么,找不到合適措辭。想殺點什么,尚不可壞了孩子的事。
“不是舅父毒辣,是這巫女花貍身負奇能,偏又來歷不明,立場也是模糊,若不能為我們所用,那就是莫大威脅……”
“她與赤陽不同,一來赤陽那道人一心修道,不涉政事,眼高于頂,心里只有什么天道……二來,她的本領是切實可見的,年歲又小,不牢牢把控豈能安心?”
“說到赤陽……幸而未曾深交,否則此刻只怕也要被他牽累。”
幾人低聲說起赤陽的事。
二月二少微預言長陵塌陷時,被關在神祠中,家奴便走訪各府聽墻角,對京中的關系網大致有譜。
赤陽從不與人往來,高深形象深入人心,或也因此,此次有不少人為他辯駁。
下方,芮澤低聲道:“……郭食讓人傳話,道是陛下今日剛召了嚴相幾人商議赤陽此事,眼下為平息民怒,應是打算使赤陽去往靈星祠祈雨。”
靈星祠位于城外高山之上,乃太祖當年專為農事祈雨而建。曾有官員因求雨失敗而自焚于靈星祠外,之后不久天降大雨,太祖灑淚下令為那名官員立廟于靈星祠旁。
思及這樁舊事,芮皇后不禁道:“若仙師此去,遲遲未能求得雨至呢……”
芮澤:“那就不好說了。”
這時,急亂腳步聲匆至。
“娘娘,殿下,家主!”婢女倉皇而來:“老夫人她,老夫人……”
四下陷入短暫慌亂,眾人匆匆而去,慌亂徹底消失之后,居院內已空無一人,只有院門外仍有護衛把守。
無聲潛入屋中,家奴輾轉于臥房與書房各處尋找,均未尋到看起來像藥的東西。
為避免被對方察覺,留下痕跡,他特意備了三種顏色的藥丸與藥粉,打算作為替換,來一出神不知鬼不曉的盜藥之舉,然而遍尋不到,不知芮澤將藥藏在了何處。
盜之一事,隨機盜取錢財珍寶書籍不難,難的是目標明確的細小之物,找起來很麻煩,又要顧及時間問題。
有腳步聲返回院內,家奴頓時收手,將一只匣子推回原處,今次白來一趟,幸而孩子沒有性命妨礙,只能等來日事成后,沒了顧忌,再潛入此宅,一把刀橫在那芮賊頸前,想來也沒什么東西是逼不出的了。
但盜不走空,家奴掏出一只布囊,將其內之物拋灑入榻,閃身離開此地。
當夜,黃夫人過身,芮澤攜妻子兒女張羅諸事至天亮。
待到午后,好不容易回房歇息,卻不知被跳蚤還是何物叮咬得滿臉滿身瘙癢難耐,沐浴更衣涂藥,疼癢之感依舊不消。
同日,一道圣旨至仙臺宮,請仙師赤陽去往靈星祠為民祈雨。
赤陽接旨,并做下允諾,半月內如不能祈得大雨,他愿自焚謝罪。
此舉更令得仙臺宮人等動容而又不忿。
一同前來的還有一行禁軍,請出赤陽后,他們即刻將人護送去往靈星祠。
順真則需要返回仙師府備取用物及用藥,除此外,還有別的事需要他安排。
待一切備妥,天已暗下,順真駕車,與兩名騎馬的府中護衛出城去。
一路未停,亦無狀況發生,三人來到靈星山,行山路而上。
世人信奉越是高處,越能接近神靈,泰山作為封禪處亦有此故。
靈星山不比泰山高聳,卻也是周圍第一高山,靈星祠則坐落于山巔之上,越往高處去,山路越蜿蜒,天色已黑,那兩名護衛騎馬在前開路,手中舉著火把,沿途偶見一些災民,都是為求雨而來,還有人一路三跪九叩。
順真目不斜視地驅車,忽有一塊石頭砸來,有災民大聲道:“那就是赤魃鬼的弟子!我見過他跟著赤陽講經!”
這災民身后的山林樹叢中竄出十余名災民,紛紛投擲石塊,有些卡住了車輪,有些砸破車壁,馬匹也受驚狂躁,險些拖拽車廂跌落山崖。
轅座上的順真急急控制馬匹,抽出馬鞭,面向山路內側,剛要打退靠近的災民,暴露出的后背卻忽然被利爪般的武器鎖入肩膀骨肉,一股無法可想的大力猛然將他向山崖處拽去!
夜色漆黑,山林植被稠密,順真身體騰空跌落之際,循著那鐵鞭,猛然看到山崖壁上一株大樹間藏匿一雙烏亮眼眸,那是蟄伏已久的猛獸,只待伺機將他捕捉。
所以那些災民……
災民還在叫嚷驚喊,完全蓋過了他的聲音。
靈星祠就在眼前,變故卻在這瞬間發生,此等膽量以及身手力道唯有非常之人能夠辦到,他被那出自墨家的鷹鉤鐵爪鎖拿拖拽,瞬間沒入山壁植被中,剛發出一聲驚喊,另有一道蟄伏黑影迅速竄出,劈斷了他的呼救,將他抓起夾在腋下,踏著山壁林木,跟著那道已經收起鐵鞭的玄影攀上一條狹小山路,迅速奔離而去。
“……他,他的馬匹受驚,是他自己掉下去的,不關我們的事!”
前方兩名護衛掉頭回來,只見災民們受驚而散,拖著車廂的馬匹瘋狂竄逃,向他們撞來!
“撲通!”
順真被丟到地上,鷹勾爪生生拔出血肉,他瞬間被疼醒,還未及爬起,被人一腳踩在了肩膀傷處,那玄衣少女在昏暗中壓低身形,開門見山地審問:“說!到底將她藏在了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