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一片雜亂,禁軍清查各處,宮人忙著救火,太醫署里的人也是腳不沾地。
少微被安置在一處偏殿內,傷口很快被處理上藥包扎。
不少人前來詢問花貍傷勢,有皇帝身邊的,太子身邊的,太常寺卿親自來問,全瓦也來過。
另有一名眼生的內侍,讓人送來許多果點茶水,偏殿里有不少人,東西沒說專是給花貍一人的,只這內侍上前行禮時,低聲問了花貍一句:“不知姜君傷得重否?可有需要奴婢效勞之處?”
少微便知他是誰的人了,于是暗中讓他捎回八字。
這八個字很快原封不動地傳回劉岐耳中:“不必管我,專心盡孝。”
劉岐從善如流,強行接過一名內侍奉來的湯藥,擠開眾臣與宗室人等,來至龍榻邊,要親自侍奉湯藥。
另一邊,饑渴難耐的少微已然盤坐案幾后喝了兩碗茶,邊吃點心邊想事。
安置眾巫者的郁司巫從外面回來,見此貍能吃能喝,不禁大感安心。
緊跟著,隱有宮娥行禮的聲音從殿門處傳來:“參見郡主……”
劉鳴快步走入殿中,少微一側臉頰被點心塞鼓,暫時停下咀嚼,下意識看向她身后,空無一人。
少微將目光收回,正要抬手執禮,被劉鳴趕忙彎身托住了手肘,劉鳴就勢在案前跪坐下去,一面讓殿內其他人也不必多禮、安心養傷壓驚就是。
她隔案與少微說話:“……我也是好一通忙亂,竟才聽聞姜太祝受傷了,不知傷勢在何處?重是不重?上罷藥可好些?”
“傷在肩臂,并不要緊。”少微已將口中糕點咽下,心也隨之落下。
劉鳴的發髻雖尚未來得及打理得很整潔,但言行已是有條不紊,想必她阿弟沒出大事。
少微這顆心剛落下,其內便生出一絲自我迷惑,她雖自詡如今已頗通人性,卻遠遠未到達多情地步,當時順手救下劉鳴且罷,何故還專門在意起了劉鳴阿弟的生死?
今次少微借雷火行事,利用的乃是既定之事,這天災并非是她造成,刺客之亂更不在她意料之中。少微我行我素,并不認為自己有著承擔所有人生死安危的所謂職責。
可劉鳴活下來,此刻又得知劉純也沒死,她安心之余,卻又慢慢感到一種暢快解氣,少微將這情緒連同糕點一同咀嚼,很快嚼了個恍然明白。
劉鳴姐弟之死原是定局,但因她的介入,這生死定局被改寫,便好似撓亂掀翻了赤陽口中的天道棋盤,這種與“天道”作對但得逞之感,解氣之余又提升自我士氣,讓少微不覺間對自己要做的事更添信心。
少微越想越感到提氣,頗有幾分小人得志之感。
但天道這樣弘大,在其之下,哪個生靈不是“小人”?以小人之力與天相抗,既能得逞便該得志。
少微心情不錯,拿起一塊糕點,遞向她得志的象征——劉鳴,只當偷偷幫對方慶賀“活了下來”這件事。
劉鳴忙亂受驚之下心神尚未真正落定,并無胃口可言,但對上少女隱含分享的眼睛,她莫名生出強烈觸動,只感對方與她分享的并不只是這塊糕點。
死里逃生,生死之間乃無上恐怖,至此時,劉鳴猶感仍有一魄在鬼門關外徘徊,面對這將自己救下而又神秘無比的少女,她無法不懷著感恩之心接過那糕點。
幾名剛包扎完傷口的宗室子經過殿外,往里頭探首瞧了一眼,便見平日里將他們當作蠢犬來訓的劉鳴,此刻跪坐垂首,雙手拿著一塊糕點慢慢地吃著,氣態尤為溫順。
再看她對面坐著的,比她更小些的少年巫神反而姿態隨意、兩口吞掉一塊糕餅——乍然一看,劉鳴竟似山林中朝見老虎的麀鹿一般虔誠可親了。
劉鳴吃罷一整塊糕點,主動說起阿弟:“……純兒幸無大礙,只是磕傷幾處,是六弟將他及時救下。”
少微聽了,想法發散一陣,劉岐上一世并未回京,自然也無從參與這夜宴,他回京本是變數,如今這變數又帶來新的變數,倒不知這亂糟糟的世道最終會變化到何等地步。
“太祝當知,我口中的六弟便是武陵郡王劉岐。”劉鳴猶豫一下,道:“據我所知,六弟本性不壞,只是經歷諸般變故,不免多疑……但今晚姜太祝于漸臺問天,得天雷回應,他亦親眼目睹,見識了此等奇象,想來他今后再無不服氣的道理了!”
她這樣真誠,倒叫少微有種無意間將人玩弄的心虛感,只好肅容點頭,并不多說。只因一旦開口,便覺每個字眼都有變本加厲將其玩弄之嫌。
劉鳴亦未久留,她且還掛心著受傷受驚的劉純。
花貍雖受傷卻未受驚,郁司巫詢問觀察罷,確定無事,才又去看顧安排其他巫者。
不多時,許多醫士和學徒前來分送壓驚的湯藥,走到少微跟前跪坐下去的,正是蛛女。
少微接過蛛女捧來的藥碗,喝了兩口便停下緩一緩,借此與蛛女說話。
蛛女不免先關切花貍傷勢,得知只是輕傷,這才收起忐忑,繼而小聲道:“只拿到了極少藥汁,尚未能驗析出每一味藥。”
她彼時袖中藏有被巾帕裹著的絲絮一團,趁亂拿來吸取藥汁,但那弟子實在謹慎,所蓄到底不多。
蛛女幾分慚愧,但見花貍眼睛微亮,聲音快而低:“已很好了,多謝你。”
少微托蛛女見機設法盜取赤陽所服之藥,但此計更多只為混淆赤陽視線,重點不是務必成事,而在小心行事,不能反而將蛛女暴露。
也因這番顧忌,少微再三叮囑蛛女盡力而為即可,這幾日也未有貿然聯絡,直到此時才有這順理成章的見面機會。
因未報許多希望,得到蛛女此言,少微只覺意外之喜,已很滿意。
叫少微更滿意的話,從蛛女口中道出:“太醫署里好幾個人都說,大巫神漸臺問天,詢問旱災之源,忽現天雷,一下劈在了由仙師護持的閣苑之上……”
實則雷火劈中的是樹,斷樹砸上了望滄閣,但這樣違背真相的說法讓少微格外滿意。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也該感受一下被神鬼恫嚇的恐懼了。
仙臺宮的道人被安置在距離少微不遠的一處宮室內,眾弟子無不心神大亂,赤陽始終靜坐不語。
他在此處不語,也無開口機會,直到天亮后眾人被允許離宮,赤陽依舊未能等到皇帝的召見詢問。
毒月毒日,一場夜宴,兩場災禍,發生如此極惡之象,皇帝卻未再召見他的仙師。
踏出宮門,一輪赤色朝陽初升,赤陽抬首,雪白發間一片飛灰被風揚起,飛灰在空中飄過,幾經沉浮,還是落地。
赤陽踏過那片破碎飛灰,登車而去。
車輪滾滾,合著馬蹄,馬背之上的賀平春帶著一支繡衣衛親自為后方車馬開道。
繡衣衛平日里出現,不是緝查便是抄家,沿途之人無不避讓,所經門戶皆不敢大開,高門大戶的奴仆透過門縫觀察,一路無數雙眼睛接替目送,直到見那支人馬踏至城南,在懸有姜宅二字門匾的宅邸前停下。
等候主人歸來的門房見到繡衣衛,嚇得立時想要關門,被詠兒攔下。
詠兒心想,兇神已至門前勒馬,臨陣關門不過罪加一等,更何況哪里就見得一定是禍事?她可是少主親封的管事,不能聽到一點動靜就嚇得閉門抱頭失策亂爬。
詠兒強自支撐,正要開口詢問事由,便見那些兇神下了馬,而一輛馬車停穩在門外正前方,車簾被打起,一道身影跳下。
“少主!”詠兒喜聲大喊,迅速上前。
少微站定,賀平春叉手與她行禮:“姜太祝好生將息,賀某便不多作打攪了。”
花貍負傷,皇帝令繡衣衛護送其回府,賀平春也要出宮,遂親自帶人護送。
傷貍歸巢,兇神退去。
打發了詠兒去備溫湯,少微大步回到居院,家奴墨貍小魚以及沾沾紛紛出洞一般,從各個屋中鉆出,快步圍上前來。
家奴顯然一夜未睡,眼底青黑一片,他看向同樣些許狼狽的少微。
她身上穿著的還是祭祀的玄衣朱裳,面具不見了,發髻散開過,下方散發臨時攏作一處、結成一側發辮。肩上披織著的五彩禽羽被水打濕過,雖早已干透,卻顯得干燥皺亂,只有少量幾根依舊飽滿蓬松,在陽光下栩栩生光。
如此一襯,叫她像極了一只狩獵歸來的虎,皮毛雖還未來得及舔舐打理得光亮體面,勝利之氣卻已撲面而來。
她開口宣布:“雖生了變故,但計劃執行得還算圓滿。”
操心的家奴已經夜探宮城,但禁軍為搜尋刺客而加強巡邏,他未能探明具體,此刻見人平安回來,又宣布還算圓滿,適才安心點頭。
墨貍捕捉到圓滿二字,自動觸發慶賀事項,立刻舉手申請:“少主,多些肉食吧!”
得了少主批準,墨貍跑去前院廚房拿取更多的肉。
詠兒很快提來兩桶熱湯,小魚擺好洗沐用物,又替少主抱來干凈衣衫搭在屏風上,最后巴巴地看著少主:“少主,這次能讓小魚幫您搓背沐發嗎?”
沐桶旁的少微叉腰搖頭,鐵面無情。
若非傷得不能動彈了,少微歷來不能接受被人目睹軀體,從前在桃溪鄉時藥浴,也從不許姜負在側的,更何況是旁人。
正因此,在宮中并未答應讓陌生宮娥服侍更衣,亦是出于戒備,不想再叫人有可乘之機,故而只洗了臉和手臂,好歹忍到此時歸家,剝衣入水,一通好洗。
沐洗完畢,飯也烹好,一通好吃。
至此已疲倦不堪,回到臥房,一通大睡。
再睜眼時,天是黑的,少微披發而出,恰好吃晚食。
墨貍和小魚蹲在廊下用飯,少微與家奴亦在院中席上擺案對坐,家奴說了些外頭的消息,還有劉岐的:“去餅攤上問過了,此子尚未出宮。”
少微捧著甜羹,暗想,這必是一場酣暢淋漓的盡孝了。
此刻不必管這盡孝之人,少微先低聲將昨晚的經過與家奴敘述一遍:“……未曾料錯,果然遭了雷劈,只是不曾想到會有刺客作亂,好在他們動手之前,計劃就已經完成,并未造成太大影響。”
當然,那些刺客必也是看準了起火之后的騷亂才決定動手的。
這次夏日雷火事件,少微是通過反復回想推測才確定具體日期,如此大規模的宴席、宗室皇親皆在,只有五月五宴。
也做好了全部猜錯記錯的準備,若是什么都不曾發生,只當作一場中規中矩的尋常祭祀,窩囊地加深一下赤陽對她折騰不出什么花樣的印象便罷。
此外,少微只是粗知宴上會發生雷火傷人,并不知具體劈在何處,但只要當晚出現雷火,她就能將嫌疑引到赤陽身上,她務必要逼赤陽入局。
那晚少微與劉岐提及此事,劉岐給她許多補充建議,少微觸類旁通,于是織成整個計劃。
只一點,少微原本堅持再“明示”一些,欲在言語間將災禍源頭直指赤陽,劉岐知曉她心急如焚,卻依舊勸她:這個計劃本已有她經手痕跡,不宜再正面暴露意圖,皇帝多疑,不妨將這份疑心交給皇帝,以避免皇帝反而對她的用意起疑。
知曉劉岐在算計人心這件事上遠比自己經驗豐厚,少微忍住情緒,強迫自己靜下心來。
赤陽并非祝執,她無法借用藥等手段使赤陽在人前顯露異樣,既無十成把握當場將他定為妖邪化身,不如就聽從劉岐提議,先埋下一份無法忽視的疑心,之后且由它發展,她于暗中推波助瀾更加穩妥。
劉岐并非只空口提議而無行動誠意,他向少微呈請,之后也容許他來盡一份力。
少微自己亦早早埋下了一只可以推波助瀾的后手,此刻便詢問家奴:“這兩日出城了沒有?河水又下降了多少?”
“近日沒顧得上,明日我再去探看。”
少微點頭,她盤坐端碗,突然抬頭問:“趙叔,此次算是向前很大一步吧?”
趙且安一愣,對上她眼睛,遂肯定地點頭,啞聲道:“當然,不是都吃肉慶賀過了。”
又糾正她:“但并非一步,是這些時日攢下的一百步。”
自入京后,這孩子每一日有多心焦,他看得很分明,她想跑著去找一個人,日夜不停歇。
少微將頭抬得更高,看向漫天繁星。
家奴看她,見她無意識地將手中空碗捧得緊緊地,無聲篤志,似欲圖接住墜落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