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岐給出回答:“我知長史一腔忠直,待我亦從無保留。正因值此緊要關頭,前路兇險未卜,我若再繼續隱瞞,來日遇不可轉圜之事,長史依舊為我說情辯駁,必會被視作我之同黨,平白受我牽累,便實在冤枉。”
“我知長史不會走漏今日所見。也望長史明哲保身,不涉此紛爭之局。”劉岐平靜道:“臂上疤痕會在抵京之前消去,請長史就此留下吧。”
癱坐在地的湯嘉眼神顫顫,心緒交錯。
將那傷痕示與他看,既是信他不會去揭發,卻也使他不敢也無法去揭發。
傷痕會消失,揭發者的下場不過是淪為第二個祝執。
這是一場基于有能力收尾此一前提之下的坦誠,可這場坦誠卻并不是非有不可的……六殿下如此擅長掩藏,何不繼續偽裝下去,利用他這無覺之人?
反而選擇用這種方式,來讓他這個無能無知無覺者看清利害,避開這要命的漩渦。
湯嘉百感交集,沒有立即表態。
此際他心有萬千憂懼,幾乎聲音發顫:“殿下是打算……”
余下的話竟不敢出口,而那足以聽懂的少年反問他:“長史希望我如何?”
不必湯嘉回答,劉岐自行道:“長史望我振作,可我振作之下,不巧便是此時這不人不鬼的模樣。”
湯嘉抬眼看著亭中人,那不再掩飾的少年已不見分毫頹廢消極之象,但冷郁之氣未除,悉數化作決然殺意,仿佛一柄出鞘的寒劍,劍刃一面朝向敵人,一面朝向自身。
湯嘉幾乎已能夠預見此劍傷人傷己,劍身也終將斷折的結局。
這想象已令人感到悲慟,湯嘉迫切想要抓住那個玉石俱焚的少年,他連忙道:“我知殿下有心為故人洗刷冤情,這同樣也是湯嘉所愿!”
“湯大人以為要如何才能洗刷這滔天之冤?”少年語氣中終究還是泄露出一絲恨意:“誰又愿意為他們洗刷?我要的是該死之人死盡,更要做錯事的人認錯懺悔……這也是湯大人所愿嗎?”
湯嘉腦中頓時轟亂。
做錯事的人……
認錯、懺悔?
他聲音顫栗著道:“殿下……當年之事,陛下也是被蒙蔽了,是受了他人挑唆,是那些人存心構陷……”
“是啊,我當年離京時就是憑著這副說辭才活下來的。”少年諷刺一笑:“可即便是被蒙蔽了,被蒙蔽著做下無可挽回的錯事,便不是錯了嗎?”
對上少年那雙泛紅的眼眸,湯嘉倏然被問住了。
那是身為臣子從不敢去揭開的昏暗天幕,此刻忽然被面前的少年一劍劈開。
天幕之后,是更加殘忍的黑暗血腥之象。
天子是臣子的天,也是孩子的父。
相比他們這些普通臣子,既為臣子也為人子的這個孩子只會承受更加撕心裂肺的摧殘。
向上察覺真相,需要仰首的智慧。而直面這真相,需要的卻是更勝智慧千百倍的勇氣。
不逃避不自欺,乃至選擇劈開這天幕,如何不是一種巨大的魄力?
湯嘉眼角頓時涌出淚光,是悲痛也是震撼。
他垂下頭,在心底深深地哽咽慨嘆了一聲。
先皇與屈后攜今上一統亂世,凌皇后智慧懷柔卻也果敢,亭中站著的這個孩子身負劉、屈、凌三姓血脈,豈會有蒙昧退卻的可能?
一顆淚打在撐在身前的手背上,湯嘉唯有低聲道:“殿下,玉石俱焚斷不可取,也非凌皇后與凌將軍愿意看到的結果……想要報仇,想要證真相,方式有許多種……”
“方式有許多種,卻未必可以為我所用。”劉岐道:“大人,前路未知,難如登天,我連生死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何談挑選行事方式的資格?不必說兩全之策,一全已是難求,既踏上這條路,便該做好十惡不赦的準備。”
“大人至仁至善,非此道之人,便請留下吧。”
劉岐說罷,再無多言,自亭中而出。
玄色衣袍自湯嘉余光之內掠過,仿佛沒入暗夜的劍刃。
湯嘉只覺被這暗刃劃傷,疼痛之余卻也突然醒悟。
他忽然挪動雙膝,面朝那少年背影,泣聲道:“殿下錯了!湯嘉并非至仁至善,而是至愚至庸!”
“湯嘉也大錯特錯了!”他雙手撐地,彎垂著脊背,看起來無比狼狽,語氣又哭又笑:“我口口聲聲說著想讓殿下清醒振作,實則不過葉公好龍,夸夸其談,不解真意……一朝得見殿下清醒,卻又恐懼膽怯!實在愚庸至極!”
劉岐已止步,只聽身后那道聲音繼而道:“然而愚庸之人也有愚庸之人的用處!”
“湯嘉若只是朝廷的湯嘉,今日且當留下,取自保之道……”湯嘉話至此處,猛然將頭伏地,徹底泣不成聲:“可我曾受凌皇后與長平侯大恩啊!此恩不報,卻只茍且自保,良心何寧……”
“此途艱難,湯嘉無大用,不足以襄助六殿下成大事,至多陪著六殿下往前稍走一段路……而若果真到了無可轉圜難以兩全那一日,湯嘉不足以助之,卻也不足以阻之!殿下只將嘉無視便罷!”
“目下這段路,且讓嘉跟隨同行吧!”
“萬求殿下成全!”
湯嘉跪坐于地,伏身叩首,淚如雨下。
這個抉擇對他來說太過突然,也實在艱難,但他此時僅一個想法,這個孩子要往龍潭虎穴去,他至少得跟上才行,哪怕是報答昔日凌家之恩,他也要護這個孩子走一段路!
連活命都是難事的人,如何還能聽他說那些仁孝的道理?
若有朝一日,六殿下手中有了立身的籌碼和真正的相抗之力,到那時他再行規勸,也不算太過歹毒虛偽——否則與那青衣僧何異?
先讓這無錯的孩子活著吧,得先活下去才行!
湯嘉再度含淚叩首,懇求成全。
且跟隨這一段路,來日無可轉圜時,不足以助之,也不足以阻之——
這遠遠稱不上是什么誓死不渝一往無前的承諾,好似想表達忠心卻也不得要領,透著不知變通不懂修飾的愚直。
但對這個本非決然之人的忠直之臣而言,卻已是一種近乎悲壯的抉擇。
輕飄飄的霧靄浮動著,也早已浸濕了地上磚石。
一雙修長干凈的少年手掌,扶落在泣然抖動的肩臂之上。
湯嘉抬首,只見那少年眉眼間已不見半分凝重,恢復了以往的不羈不馴,似笑非笑開口問:“長史會做戲否?此去京師,此乃重中之重。”
湯嘉被問到了弱處,借著相扶之力起得身來,拿衣袖擦拭眼淚,赧然道:“湯嘉不精此道,還要勞煩殿下指點……”
畢竟論起做戲,殿下已然超凡入圣,他就是塊靈智未開的石頭看客。
“長史只需時刻記住一點。”劉岐道:“忘掉今日之事今日之言,只當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湯嘉一愣之后,細細思索,只覺的確實用,堪稱對癥下藥……如此得心應手,這就是超凡者的強悍之處嗎?
湯嘉勉強回神,回頭看了一眼亭中,忙叫住已經抬腿離開的劉岐:“殿下且慢,圣諭還沒拿!”
劉岐腳下未停,頭也不回。
湯嘉只好獨自去取那絹帛,一邊拿衣袖擦拭著上面的水痕,一邊向那個已然恢復了往日氣態的少年人追去。
看著那道背影,湯嘉甚至忍不住生出錯覺,方才亭中那個截然不同的六殿下當真出現過嗎?
湯嘉有心掐自己一把,然而一雙眼睛哭得腫痛,鼻子也雙雙罷工誓不肯再通氣,這狼狽之感已是再真實不過。
只是震驚也具有延遲性,湯大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后頭,回想這一切,看著前方人,不免就想——分明就在眼皮子底下盯著的啊,這孩子究竟是怎么偷偷長出來的呢?
渾渾噩噩出了園子,有等候在外的官吏迎上來行禮,之后不禁一臉詫異,小聲詢問雙眼腫似雨打爛桃般的湯嘉:“長史,您這是……”
湯嘉想象著那超凡之人所授訣竅,肅容道:“陛下終于念起了郡王……郡王此番歸京,未必不能消除陛下心中隔閡,若能重得圣心,說不定便能長留京中,侍奉在君父身側了。”
官吏附和稱是,心中了然,這位長史是最盼著郡王與陛下父子和睦的了,為此動容大哭,雖失態卻合理。
湯嘉肅容不改,心底卻有種東誆西騙的造孽之感……看來還要多多修習才行啊。
將動身之事交待下去之后,湯嘉獨自去見劉岐,低聲詢問:“殿下離開后,南地事宜要如何安排?”
先前以為只這一座郡王府,倒是沒什么特意打理的必要,可如今所知卻是不同了,凌家子,還有救下凌家子的人馬……
劉岐:“長史放心,此地事早已安排妥當了。”
湯嘉見狀,便不再追問。
四日之后,劉岐即啟程歸京。
此日正是二月初二,從星象上來說,此日蒼龍星宿將從東方升起,角宿初露,是為龍抬頭。
身著青金色常袍的少年獨坐于馬車內,他未去看車外風景,只將視線落在了車內擺放著的一方矮案之上。
他蘸取茶水,端正寫下二字,眉間隨著那二字呈現在案上,神態無聲松緩。
前路既是故地長安,也是龍潭虎穴。
但想到已有一只帶著降龍伏虎之氣的花貍先行一步,就在那里等著,竟覺前路也并不是只有無盡的沉重逼仄了。
待見到了她,他要先問她一句,說好了會給他來信,為何遲遲不見她的信?
北去的馬蹄踏踏而動。
神祠中巫者的驅鬼舞步亦正在踏踏而動。
(短小!我先說……這章少了八百字咳咳咳,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