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九大卿寺衙署,根據職能劃分,分布于皇宮內外。
負責宮廷宿衛的光祿寺,管理御馬與馬政的太仆寺,掌管禁衛南軍的衛尉府,以及料理宗室事務的宗正寺,再有統管帝室財政與皇家衣食內務的少府司,此五卿寺因與皇室宮廷關連密切,故設立于宮城之中。
而如廷尉府,太常寺等,其衙署則坐落于皇宮之外。
即便如此,剛入京的巫者儺師也無法直接進入太常寺,而是先在歸屬太常寺管轄的“神祠”中安置下來,先行學習規矩禮制,之后再分派到各處。
大乾神祠位于城南,與城北的仙臺宮垂直相望。
神祠的建造早在前朝時,大乾建國之后只是重新修葺擴建,因此神祠比起由當今皇帝新建的仙臺宮更顯古樸神秘,而論起仙風氣派,則是仙臺宮更勝一籌。
這是眾巫者入京的第二晚,眾人結束了一整日的學習,正往神祠最后方的住處而去。
眾人分為兩列,正挑著燈踏過一座木橋,隊伍中有一個巫女小聲問:“也不知仙臺宮里供奉著的都是哪些神仙?”
一名男巫回答她:“仙臺宮是道宮,供奉的自然是道家尊神……”
這竊竊私語換來前方帶路的司巫女官一聲冷笑:“爾等皆是巫者,想進仙臺宮中叩拜,先要問一問里面的仙師們怕不怕你們弄臟了他們的仙臺。”
那問話的巫女年紀很輕,本只是好奇而已,猝然聽到司巫這番嘲諷之言,一時面色難堪,將頭垂得不能更低。
司巫是太祝的下屬,而常駐神祠、掌管四時祭祀的大巫神太祝一職已空懸多年,也正因此,巫者愈發勢微,由仙臺宮為首的道門一派則聲望愈盛。
眾人因那位司巫的話而小聲議論起來,一身彩服的少微行走在隊伍間一言不發,只是聽著。
在入京之前,少微已在武陵郡王府中做足了相應的功課,自是知曉仙臺宮與神祠的不同之處。
神祠各朝各代自古便有,仙臺宮則是因大乾開朝皇后開始推崇道法、其子劉殊也就是當今陛下深受影響,之后又沉迷于追求長生之法,因而興建此宮。
神祠歷來由大巫神太祝掌管,仙臺宮之主則是道門中人,二者一巫一道,前者歸屬于太常寺,后者獨立于九卿之外,只聽令于天子。
二者本源不同,所奉行之道也不相同,道家大致主張順應自然,雖為帝王推演天機,但只在天意所示之下適當謀求改變,不贊成倒行逆施之舉。
巫者則更看重人間事與人皇意志,信奉各路鬼神精怪,百無禁忌,原則性很低,也因此滋生出許多連帝王也無法控制的變故——巫蠱咒術頻生禍端,自前任大巫神以巫咒之術謀害太子劉固之后,仁帝對巫咒之術便厭恨至極,嚴令禁止蠱毒巫咒,只允許巫者行祭祀娛神、防疫給藥之事。
這變相打壓了巫者的威望地位,仙臺宮中許多道人自詡仙風道骨,逐漸視巫者為不正之風。
但帝王無疑是矛盾的,仁帝一邊想追逐道門長生求仙之法,一邊卻又無法真正舍棄巫者可以帶來的其它可能,無論是龍體還是國運。
而此刻這位司巫的一番話,不免引起了眾巫者對仙臺宮的不忿,只因如今神祠中沒有大巫神坐鎮,仙臺宮自認處處高他們一等,實在傲慢。
少微行走其間,只覺自己分明是個臥底叛徒,畢竟真論起來,她是跟著姜負習的道學。
不過姜負本人也行事不羈,主張隨心隨意,且道學與巫術本也有了融合之處,例如如今舉行儺儀時,也在祭祀著道家神靈。
固守一方不免束手束腳,少微將此當作吃飯,什么都吃兩口才能長高長壯。
畢竟她不是來弘揚什么的,也不是為了一個絕對的“對”字在做事,她是來殺人的。
不去高貴的仙臺宮,選擇來此處做一個巫者,不過是出于現實利弊考慮,少微的命理相術一門學得很一般,做不成一位頂尖道人,況且仙臺宮是赤陽的地盤,她貿然闖進去,還未冒頭便會被掐死。
去仙臺宮中如此,走其他尋常路也無太大差別,無論是為奴為婢為官為吏,只要做個“人”,生死便只在赤陽一言之間,正如家奴所言,對方有神鬼之力,可借此隨意殺“人”。
所以,她注定不能做“人”,她勢必也要擁有和赤陽相似的東西,成為鬼神才能克殺鬼神。
以巫者身份入京,是少微最好的選擇,做個巫者行走在半明半暗之間,在此間快速扎根生長,不必拘泥規則手段,才能盡快為仙臺宮中那位尊貴的仙師布下一方誅鬼之陣。
巫者行走間珠石鈴佩作響,少微踩著這叮叮咚咚之聲,半邊身子淹沒在昏暗里,轉頭看向北方。
坐鎮長安城正北的仙臺宮此際燈火通亮,香霧繚繞,恍如一座真正的仙宮。
觀星臺上,一道墨色身影靜立,其人凝望夜幕,雪白眼睫之下一雙淺色瞳孔中倒映鎖定著一顆閃動著的星子。
星象有變,這分明是天機入世的顯兆。
此中細微初變,若想及時窺知,只有將他師門觀星秘法修習到極致才可以做到,普天之下僅兩人而已。
“師姐,它本不該入世,無聲寂滅才是它的宿命。”赤陽低低的自語中帶些諷刺:“你的慈悲憐憫向來無用,不過是將它推入一條更殘酷的寂滅之路……這次也不會例外。”
“師姐,你我不妨拭目以待。”
觀星臺上,墨色披風隨風拂動,化入夜色之中。
仙臺宮最后方的居室中,明丹正打開今日馮序剛帶人送來的一只竹箱。
她喜不自勝地取出里面的新衣新首飾,跑去鏡前試著穿上戴上,鏡中反復倒映著少女雀躍欣喜的臉龐。
待試到最后,鏡中那張臉龐卻又忽然有些掃興。
明丹抱著那一堆衣裙,丟到榻上,只覺這些衣裙首飾再好看卻也沒機會穿出去,她只能私下穿一穿,平日里還是要和那些人一樣每日穿著相同的青灰裙衫,實在敗興。
入仙臺宮已有兩年,明丹已不再和起初時那樣覺得這身青灰衣衫也叫人欣喜了。她日漸感到這座仙臺宮是一座籠子,日復一日困在這方寸地,做著同樣枯燥的事,簡直是一種煎熬。
她開始大膽向往外面的繁華熱鬧,可惜還要再熬上兩年。
明丹在心中抱怨之際,想象著兩年后認祖歸宗時的場景,一時既是激動,又不禁有些忐忑。
上回“舅父”馮序過來看她時,曾說她的“阿母”最近似乎有了些好轉跡象,雖然還是錯亂糊涂,但不似之前那樣頻繁失控了。
她聽了這話,自是心中不安,表面卻要作出欣喜態,又連忙向馮序詢問,能否將阿母的生辰八字帶來,她想要在仙臺宮中為阿母祈福,讓阿母早日好起來。
馮序待她很和善,向來有求必應,當初在東萊郡“相認”時,這位溫善的舅父便沒有懷疑過她,始終都叫她覺得很安心。
想到這里,明丹趕忙又跑去那竹箱前,蹲身下去翻找,果然找到一團絹帛,展開后只見其上書寫著一道生辰八字,必然就是馮珠的了。
明丹看著手中的八字,眼神糾結不定。
她在這仙臺宮里所習皆是正統道學,符箓之類也至多是鎮壓邪祟之用,倒是沒有能夠妨礙生者性命的。
明丹眼睛一動,想到了神祠里的巫者,聽說那里的人擅長見不得光的巫蠱咒術……
可是她要如何找到那里的人幫她做事?
況且此類事一旦被發現,于私會被馮家人懷疑來歷,于法則是要被斬首的大罪。
明丹思來想去,到底沒有辦法下定決心,只好將那團絹帛暫時收起來。
她一邊將絹帛收進妝奩里,一邊在心中抱怨,當年馮珠分明傷得那么重,為什么還能活下來,且活得瘋瘋癲癲,真正的女兒早就死了,獨活著也不過是種折磨,自己煎熬,害得身邊的人也跟著提心吊膽……
這時,夜風突然吹得窗子發出一陣輕響,明丹被嚇了一跳,她心中發虛,突然想到什么,忙取出昨日讓人捎帶回來的一扎紙錢,拿起一只銅盆,跑去了無人的屋后。
她點燃盆中燒料,一邊將紙錢投入火盆內,口中一邊念念有詞:“你收了這紙錢,快快去投胎才是正事,來世說不定也能投個好人家……”
她話還未說完,一陣冷風卷來,吹得火勢亂竄,明丹驚叫一聲,往后跌坐在地,連忙去抖落裙上沾著的火苗,待將火苗抖落,卻見嶄新的衣裙已被燒了個窟窿出來,一時又是心疼又是害怕,趕忙跑離此處。
明丹一邊跑,一邊想,等白日再來收拾好了,反正她讓人捎紙錢時的說法是想要祭祀養母。
又想著,這只兇鬼真是不領情!還是說,此惡鬼果真修為高深到了一定地步,乃至能夠察覺到她心中想要對馮珠不利的想法?可她只是想一想,又不曾真的去做啊!
明丹心驚肉跳,一整夜沒敢熄燈。
而被她稱之為惡鬼的少微,在此一夜離開了神祠,果真如一只修為高深的黑色鬼影般無聲躍進了夜色里。
神祠在南,少微則帶著沾沾向更南面探去。
在進城的前一日,少微在驛舍過夜時,拿到了一團絹布,其上畫著一方簡單到粗陋的地圖,好在地圖范圍不大,從神祠往西南方去,約二三十里,便是圖上所示終點。
夜間奔行二三十里,于少微而言自然不是難題。但穿街走巷探路,又要避開夜間巡邏的軍士,實在很耗時間,少微雖在這座長安城生活過,但幾乎不曾外出走動,對城中遠遠稱不上熟悉,此刻猶如一只真正的外來貍,小心戒備地在夜色中摸索前行。
然而務必還要留出返回神祠的時間,是以這一夜少微只是大概探了路,便及時往回趕,打算明晚再走一趟。
回到神祠后方,少微攀上一棵高大的老樹,輕踩著樹干,跳向那高高的墻頭。
樹和墻尚且隔著一段不短的距離,縱是有些身手在,也很難跳得過去,況且墻頭高而窄,除了身手還很考驗膽量。
暗夜中,少微如一只真正的貍貓,輕盈無聲地蹲落在墻頭,卻未急著就此滑入院中。
片刻,少微直起身,沿著墻頭一路快走,卻是攀上了一處高高的閣頂。
她伏在屋頂一側,在屋脊后探出半只腦袋,眼睛望向燈火通亮的長安城正中央。
她分不清哪一團燈火來自魯侯府,但她知道,魯侯府就在其中。
正月里的夜風仍如刀子般冷利,少微趴在高高的閣樓屋頂看了好一會兒。
那一堆燈火是長安城中除了皇宮之外最氣派的所在,屋子看起來很高,火光看起來很暖,阿母住在那里,此刻應當一切都好吧?
沾沾不知少微在看什么,好奇地從她肩上爬到她腦袋上,和她一同望向那團燈火。
少微頭頂著胖墩墩的小鳥又看了一會兒,方才撲進黑夜里。
翌日,濃重的黑夜再一次降臨時,少微在榻上翻身,見那另外兩名巫女已經睡熟,遂無聲起身下榻。臨走之前,和昨夜一樣隨手將兩只藥丸丟進炭盆中。
有了昨夜的經驗,少微這次的行動更加順暢,她根據那絹布上所示,最終來到一片燈火甚是稀疏之地,放眼望去幾片房屋低矮老舊,四下莫名陰氣森森。
少微一家家探過去,身形在黑夜中起起落落,最終在一座院門上貼著一團粗糙麻紙的小院前停下了腳步。
因怕找錯,打攪到陌生人家,少微沒有冒昧敲門,委婉翻墻而入。
腳下落地的一瞬,少微即嗅到一股飯菜香氣。
她幾乎沒有遲疑,立刻跑向那亮著火光的灶屋。
她沒再掩飾腳步聲了,于是灶屋里很快也走出一道灰色人影,手里拿著黑了半截的燒火棍,站在灶屋門口看過來。
下一刻,又一道影子從灶屋里擠出,他看見少微,立時道:“少主,飯就要好了!”
看著對時間流逝仿佛毫無意識的墨貍,少微恍惚生出一種從未分開過的錯覺,她下意識地看向堂屋,甚至覺得下一刻姜負就會伸著懶腰從里面慢悠悠地走出來,抱怨她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這失神只是一瞬,下一刻,少微忙問:“青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