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那些再次圍刺而來的長槍長刀,少微提身向上一躍,她動作快極,圍殺者手中的長槍根本收放不及,槍頭在半空中觸撞交叉,少微踩在那交錯的槍頭之上,壓低上半身的同時高抬起右腿,手中長刀揮出殘影,一刀掠過,兩名繡衣衛脖頸立時噴出血柱,同一刻她后方右腿向左旋轉翻掃,一記腿風驚人的蝎子擺尾,亦掃退后方兩名繡衣。
一招一式間,竟致兩死兩傷,兇悍之余卻也不乏過人技巧。
祝執看在眼中,他原本試圖分辨這陌生少女的武功路數,然而看下來卻根本無從分辨,只覺心驚而已。
雖不知她為何出現在此地、與劉岐是何關系,但如此怪物,絕不可留!
少微落地之際,腳下挑起一桿長槍,抬腿橫踢而出,那長槍呼嘯著打向一名攔在祝執身前的繡衣衛。
祝執終于按捺不住閃身而出,舉刀便向那怪物少女劈去。
少微不退,持刀迎上,二人手中刀刃哐哐當當相擊,少微步步緊逼。
少微一心要殺祝執,同時也被祝執的招式牽制,對峙正激烈之際,少微一個閃避不及,左肋忽被后方襲來的長槍所傷,衣衫破開,血肉綻裂。
少微皺眉旁撤兩步,一桿長槍迎面刺來,她折身仰避之時,祝執看準時機挑落了她手中長刀。
“快!”與此同時一隊數十名繡衣衛正舉著火把快速向祝執圍護而來。
祝執看著那被卸下了兵刃的少女,再強大的怪物被拔了爪牙也該露出倉皇受困的退縮之色了——
但她沒有。
她非但沒有,反而死死抓著這最后一絲稍縱即逝的機會,腿下蓄力,猛然飛身而起,徑直向他撲殺而來!
這反應堪稱反人性而行之,她手中多了一把自袖中滑出的匕首,用小小匕首來對抗手握長刀者,簡直異想天開——換作往常,祝執見此畫面大約會笑出來,可此時此刻,那臉上染著血的少女眼神冷戾,她沒有畏懼,沒有退縮,甚至好似沒有痛覺,用得竟是不要命的打法,簡直兇悍到了非人的地步。
祝執自認一身兇煞之氣,此刻卻遇上了比他更兇更煞的東西,他不由后退了一步,那是人體最深處的本能意識遭到震懾的反應。
又因體內吸入的毒霧尚未完全清空排出,這巨大的震懾感叫他再次感到眩暈,但就此待斃絕無可能,祝執反應雖慢了一拍,錯失了主動出刀的最佳時機,但依舊匆忙抬刀抵擋在了身前——
體形高大神鬼不懼的繡衣衛指揮使以寬沉長刀急急抵擋少女刺來的一只匕首,這一幕大約有望成為前者畢生之恥。
匕首刀尖在即將與那長刀相撞斷折之前,那占據著反應優勢的少女手腕一轉,匕首憑空改為反手橫握,刀刃沿著刀身,猝然激出火星,細碎火星直直地向左側劃去,瞬息間劃過祝執握刀的右拳與右腕!
這一切幾乎只在短短一呼一吸間,祝執從手背到手腕被劃開一道血線,他吃痛之下急忙改擋為攻,旁側幾名繡衣衛也已然攻向少微,隔開了她與祝執的距離。
祝執察覺到不對,后退數步,抬手一看,只見傷處的血已經變得烏黑!
他的心腹見狀大驚失色,這分明是劇毒所致!
祝執驚怒交加地抬頭看向那被圍困的歹毒少女:“抓住她,留活口!”
他要解藥,解藥!
而得益于他這聲“留活口”的命令,少微趕在那一隊密集的繡衣衛抵達的前一瞬,拼力殺出了一條血路,脫困而去。
祝執豈會放她離開,立時下令圍追。
祝執的心腹眼見祝執臉色隱隱開始發白,形勢越發混亂,損失已然慘重,他扶住祝執,唯有緊急下令:“傳令下去,撤出山去!”
若統領就此倒下,再無人指揮局面,只恐要悉數成為困獸……兩百名精銳繡衣衛乃天子私有,若不明不白折在此地,到時天威怪罪下來誰也承擔不起!
在這詭異叢生的山林中早就萌生了退意的繡衣衛們聞言紛紛后撤,一半且戰且退,一半先后圍向祝執,另有十數人在山林中穿行追趕那傷了祝執的陌生少女。
若換作平日,少微施展輕功即可甩脫后方追兵,但她此刻身上多處負傷,失血不止,又因連日連夜趕路而幾乎力竭,輕功已無法得到完全施展,只憑著一股求生的意志在奔逃。
如受傷的獸,她習慣地撲入漆黑中,漆黑對她而言意味著可以避敵,山林之中,她無所懼。火把在后方時隱時現,繡衣衛之間的呼喝聲時近時遠:“在那邊,快,抓住她!”
“咻——”
一支冷箭自背后襲來,少微憑著聽覺與感知危險的本能側身避開,頭也不曾回一下,只顧前奔。
那繡衣衛還要再次出箭,只見眼前現出一團白影,來不及反應,已被那俯沖而來的白影啄了眼睛,他慘叫捂眼,倉皇后退。
那白影還在不停地撲棱著翅膀驅趕他,口中學著人語:“邪物退散,退散!”
后方緊跟著的幾名弓箭手看清了不過只是一只鳥,一人遂拿火把大膽揮趕,其余人或繼續追趕,或跳上高處尋找合適視野出箭。
然而躍至高處的幾名弓箭手反而成了他人的靶子,先后被黑暗中飛射而來的利弩射穿跌落。
少微仍在奔逃,體力與知覺俱在衰退,未再見火把光影晃動,她判斷身后追兵必然已拉開了一段距離,遂在奔入前方一片密林中之后,從懷中匆匆取出止血藥丸吞入口中,然而藥丸還未及完全咽下,黑暗中忽然探出一只手,一把將她拽去:“隨我走這邊!”
四下一片漆黑,少微被拉著趔趄奔行,她被那卡在喉嚨中的藥丸嗆咳了一陣,狼狽到眼冒金星,已近神志不清。
她欲甩脫那人,然而此刻氣力實在衰微,跑出一段路,腳下一絆,雙腿也沒了力氣支撐,猛然撲跪下去。
那人始終抓著少微一只手臂,此刻彎身欲將她提起,然而少微不愿和他一起走,此刻有意沉著力氣與身體,便猶如一只沉甸甸穩當當的倔強石墩,輕易提不起,除非整個搬挪起來。
察覺到她的抵觸抗拒,對方壓低聲音解釋一句:“你我是友非敵!”
這聲音透著幾分悶悶之感,但仍聽得出是個少年人,少微大口喘息著抬臉看去,借著極其微弱的月光,只見對方臉上蓋著一張白澤神獸巫儺面具。
少微此刻神思已近混沌,而越是虛弱,她越是戒備,她自然隱約也能分清對方來自另一方與祝執對立廝殺的人馬,但這并不代表他于她而言就是完全可靠的,一句是友非敵無法謀取她絲毫信任。
精神狀態已緊繃到極點、離發瘋撕咬全世界也僅剩一步之遙的少微遵循著自保的本能,倏然抬起右手揮向對方,始終被她緊握著的匕首在夜空中劃過一道駭人寒光。
玄衣少年側首閃避,卻依舊被劃到了耳側面具一角。
白澤面具散落,前方火把閃爍,撕扯著清微月光,少年猝然露出真容,膚如蟾光,俊眉黑眸,骨相清越,出眾拔俗。
少微愕然。
竟是這個人。
少微無論如何也未曾想到竟會在此時此山中遇到劉岐。
此情此景,猝不及防偶遇前世黃泉搭子,竟恍惚回到了上一世瀕死之際,少微混沌費力地想,莫非命數仍要換一種方式提前應驗?
少微用最后的力氣雙手撐地瞪著劉岐,劉岐也在看著她。
那靠近的火把顯然正是他的人,他此刻便也不著急抓著少微跑了,他落一膝蹲跪下來,看著少微,忽然笑了一下:“我說怎么如此兇神惡煞,原來還是你。”
雖只是雪中一面之緣,但這眼睛和這幅脾氣以及這張每次都掛著血的臉實在過于獨特了,一眼便能叫人分辨出。
少微呼吸漸弱,身形發顫,至今未有一言,也不接他的話。
劉岐若有所察地抬手摸了摸后耳,指腹沾上一點血跡,透著烏黑顏色,正是方才被她的匕首劃傷所致。
他拈了拈那指腹上的黑血,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解藥呢?”
少微拼力抬起一只撐地的手,從衣襟里掏出一只小陶瓶,砸向他,終于開口,聲音艱難卻依舊惡狠狠地道:“……里面的藥丸只能暫緩發作,解毒的藥方只有我知道!膽敢趁我之危,那就與我一起見閻羅!”
少微說罷便再無力仰首,將頭垂了下去。
隱隱約約聽劉岐道:“你怎么這樣恩將仇報。”“誰讓你攔路多管閑事……”少微隱隱約約說罷這一句,身體一垮,徹底失力,整張臉都趴埋進了枯葉里。
陷入昏迷的一剎那,少微只慶幸自己足夠英明神武,拿帶毒的匕首傷了對方。
什么六七六八,她與他并無交情可言,中了她的毒才算真正可信,這是她活下去的保障,她務必將這保障抓在自己手里。
“公子!”
一行穿著巫儺袍服面具的人舉著火把刀劍走來,劉岐撿起被劃斷了綁繩的面具,站起身,看著地上的人道:“將她帶上,務必救活。”
他拿著白澤面具轉過身,重復少微那句話:“否則我要與她一起見閻羅。”
霧氣浮浮沉沉,繡衣衛已匆匆退散而去,只有少數人還在為祝執搜尋那少女下落。
另一邊,身披巫儺袍服的人帶走了死傷的己方同伴。
山間卻仍有哭音,兩名嚇到神志不清的獵戶依舊守著那名被祝執砍傷的獵戶,他們向那些巫儺彩影哭著磕頭,畏懼又虔誠:“山神大人,是那些帶刀的官爺執意攪擾,小人等無意冒犯,實在是被逼前來,求求山神大人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世代生活在這一帶的鄉民獵戶敬畏著一切生靈神鬼,他們不識字也未開智,甚至認真地幻想著遠在京師的天子必是能夠騰云駕霧的真龍模樣。
他們根本接觸不到什么政治爭斗,注定無法想象認知之外的事物,又因親眼見到蛇蟲被驅使,便更加堅定地認為這些影子便是山中神鬼所化,專懲戒那些心懷惡念的人。
玄色袍角半融于夜色,停駐在他們身側。
他們立時更加懇切地乞求,不敢抬頭觸犯神鬼真容。
少年白皙修長的左手壓蓋著白澤面具于面上,低頭看了看那受傷的獵戶。
這獵戶后背中刀,但因背后背著獵弓與箭囊,稍有阻擋,因此尚有聲息,只是血流不止,若這樣背出山去,只怕趕不及求醫。
得了少年示意,鄧護蹲下身去,取出上好的金創藥為那獵戶止血。
他們都戴著面具,全程不曾言語,直到在山霧中離去,那兩名獵戶才敢抬起頭來。
窮苦的獵戶平日里受了傷也只有搗些草藥糊一糊,或是用些土方,自是從未見過這樣金貴的金創藥,二人眼見同伴后背的血就此止住大半,只覺果真是山神賜下神藥,忙又感激地涕淚交零,沖著那一行遁去的“神鬼”磕頭。
人在極度恐懼時多會寄希望于神鬼庇佑。
少微在昏迷中也感到一些不安,而唯一能闖入她夢海中的人是姜負。
夢中恍惚又回到了點朱砂的那一刻,姜負的聲音滿懷寄托,卻又莫名多了一絲愧疚:小鬼,我對你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少微在夢中依舊感到疼痛,她太虛弱了,始終睜不開眼睛,想要說話卻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于是她只能聽著姜負說:小鬼,時機已至,不可再做隱世的少微星……此時當出星宿,化身天機。
姜負的聲音似在眼前,又似自很遠的地方傳來:記著,要帶著你的怒氣去活,劈開那些讓你憤怒的黑山,阻斷那席卷而來的惡海……小鬼,這天下氣機,或將在你手下重列。
那聲音里多了一絲憐憫:不必害怕,此道不孤,只管去選擇配得上與你同行之人吧。
少微蓄力多時,至此終于得以沖破那失聲的樊籠,她大聲道:“我誰也不要選!我要你回來!騙子!”
隨著這句爆發而出的話,少微猛然醒來坐起身,眼睛大大睜開,眼珠裹滿了淚。
剎那間回過神,榻上的少微扭頭往榻外看去,隔著一層剔透順垂的床帳,只見一道少年身影盤坐于矮案前,聞聲抬頭向她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