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水淅淅瀝瀝,兩日方休。
雨后,三四個晴日曬下來,泥濘的道路很快便被踩實了,外面的消息也隨之被帶了回來。
少微從姬縉口中得知,回鄉祭祖的魏郡太守死了。
“這位在冀州魏郡任太守的大人姓齊,乃洞庭人氏,據說年年都會歸鄉祭祖……你們猜,他是如何死的?”草屋內,姬縉將聲音壓得很低。
許是鬼怪故事說多了,他如今一開口便自帶上幾分懸疑色彩,引得少微青塢及山骨皆不敢有分毫走神,一個個都屏息等著他往下說。
“天亮時,被人發現吊死在了齊家墳地里!”
青塢嚇得驚呼一聲,揪住少微臂膀。
少微立時將肩背挺得更直,好讓自己顯得更可靠些,并追問姬縉:“照此說來,他是自盡?”
“說是這樣說……”姬縉話中意見有所保留:“如今外面都在傳,說是齊太守夢游至祖先墳前……也有人說,他是做了虧心事,招來了祖先勾魂索命。”
少微不由愕然喃喃:“他家中祖先做什么的,竟如此大公無私么。”
做鬼也做得這樣有原則有操守,實在聞所未聞。
此事傳開之后,四月游魂索命的說法更加被坐實了。
接下來幾日,少微于橋頭路口處,時常能見到幾個老翁老嫗以右手背擊打左手心,擰緊眉心壓低聲音,向年輕人們正色說出一句仿佛約定好的話:“瞧瞧,我怎么說來著……”
游魂索命,這多是流傳于附近鄉間的說法,有些細節則是尋常鄉人無法觸及到的,譬如齊太守的尸身經查驗后,雖未有刀傷劍傷,卻見多處骨骼碎裂。
這顯然是一場兇殺。
齊太守出事當晚,是宿在一位獨居的孀婦家中的。據知情的左鄰右舍稱,二人少時相識,早年便勾勾連連,齊太守每每回鄉都會私下前來,只是礙于官威,沒人敢大肆議論。
去孀婦家中歇息,自然未帶太多仆從,當晚唯一跟隨的仆人深夜昏昏欲睡,根本不知齊太守是何時又是如何被人迷昏帶走的。
那孀婦當晚也被迷昏了去,雖是未被殃及,卻是一問三不知的,看起來嚇得不輕——夜里還被她喊作死鬼的人,一覺醒來竟真成死鬼了,這如何能不嚇人?
齊家人又悲又怒,然而查了許久,也未查到什么蛛絲馬跡。
至于仇家,身在官場多年的人,誰沒有個十樁八樁仇怨過結?但沒有證據,根本無從分辨是何人所為。
齊太守之死成了個謎團,但魏郡不能沒有太守掌事。
五月中旬,原諫議大夫郭野,奉命離開長安,去往魏郡,接任魏郡太守之職。
郭野此人性格過于剛直,任諫議大夫多年,得罪京官無數,也日漸遭來針對目光,刺殺都挨了好幾輪了……遠在武陵郡的郡王府長史湯嘉,時常擔心這位倔驢般的好友,如今聽聞他升任魏郡太守,遠離了京師,很是松了口氣。
湯嘉是劉岐的隨行官吏之一,在武陵郡王府擔任長史,負責郡王府大小事務。
正值午后,湯嘉看罷京城送來的信帛,走出書房,行至庭院中,心頭思緒萬千。
好友升任魏郡太守之事,他越是思量越覺得這好似一場及時雨,那齊懷渭死得實在及時……
想到齊懷渭未明的死因,湯嘉猜想著其中諸般內情,思緒幾度擴散,最終想到昨日聽到的一則傳聞——齊懷渭吊死的墳地位于洞庭福地之畔,而那里的山崩之跡曾被百姓一度視作長平侯的化身,故而有百姓私下傳言,必是齊懷渭德行有失,觸怒了長平侯英靈。
這說法在湯嘉聽來是荒誕的,他不信英靈能夠殺人,哪怕他期望英靈能夠殺人。
這世上能殺人的只有人,英靈殺不了人,但英靈留在這世間的人可以殺人。
湯嘉出神間,不自覺地出了庭院,恰遇青衣僧唉聲嘆氣地走來,滿臉愁緒地與他行佛禮,并訴說滿心苦楚。
青衣僧有心渡化六殿下劉岐,可對方造孽的速度遠超他渡化的能力,他念經的嘴也磨破了木魚也要敲爛了,今日一早卻又聽聞有一名內侍被杖殺,原因竟只是他搜羅來的游記不合六殿下喜好。
這何其暴戾,何其造孽?青衣僧大感失望痛心,要寫信回京中向中常侍郭食大倒苦水。
知這青衣僧經常給郭食傳信,湯嘉下意識地便想勸阻,但不知想到什么,到底是由他去了。
湯嘉的思緒有些飄忽。
今早那名被杖殺的內侍他有印象,他留意到這內侍行為可疑,前日里還曾鬼祟出入郡王書房……他為此特意提醒過六殿下,六殿下卻絲毫不以為意,他頗為氣結,正要清查這名內侍,今日便聽聞人被打死了。
或許是潛意識里總不愿相信長平侯與凌皇后共同教養長大的孩子,當真會長成一只無能的困獸瘋子,湯嘉心中不由升起一絲希望,原本已近死掉的心又試探著微活了一下。
微活了一把的湯大人去往劉岐住處,聽一名內侍稱“郡王正在園亭中讀書”,心頭不禁一熱,愈發覺得有了希望。
孩子也才十五歲,正該是結束發狂叛逆的年紀,若有良師加以引導,未必不能重新走上正途啊。
風光正好的午后水榭亭臺中,身著寬大細綢青袍的少年靠坐于憑幾內,身旁跪坐著兩名侍奉的內侍,一人為他倒酒,一人垂首剝著時令果實。
嗅得亭中酒氣,湯嘉心間不悅,但見那少年眉眼間未有太多醉態,便暫時壓下心緒,行禮提議道:“下官今日無要事,不若為殿下侍講些經史或詩書如何?”
劉岐微微一笑,眼瞼下垂,落在了身前的矮腳長案上:“恰也無趣,長史就從中隨意挑些來講吧。”
見那案上堆放著諸多竹簡,湯嘉應聲“諾”,撂袍跪坐下去,肅容取起其中一卷,展開來看,卻立時神情大變。
他強擰住狂跳的眉,又翻另一卷,再一卷,竟皆是大同小異,無不是些不入流的淫詩艷詞!
湯嘉是以德行著稱的君子人物,此時一張臉都羞惱得通紅,他抬起臉來,卻見少年那雙冷郁漂亮的眉眼間猝然現出笑意,少年往后靠去,眉間笑意化作不遮掩的笑聲,那是少年人捉弄得逞的笑,縱是笑聲清朗,落在湯嘉耳中卻也格外惡劣。
那兩名內侍也低著頭忍著笑。
“是誰將這些污穢之物獻來了六殿下面前?簡直包藏禍心!”
湯嘉怒然起身,見根本沒人答話,也沒人聽他在說什么,氣得胡須都在發抖:“六殿下好自為之罷!”
他丟下這句話,轉身走了幾步,卻又大步折返,漲紅著一張臉將那些書簡統統攬入懷中,一并帶走,準備焚燒。
劉岐已不再笑了,卻也不阻攔他,只邊飲酒邊旁觀他這憤怒失態的模樣。
湯嘉抱著這一堆竹簡離開,本就一肚子火了,誰料途中竟又見到一名內侍領著兩名抱著樂器的貌美歌姬前來,一問才知,這兩名歌姬是武陵郡治下一名縣官所獻,剛要帶去六殿下面前獻藝。
湯嘉簡直氣笑了:“你們……六殿下年不過十五而已!”
凌太子固然也是十五六歲便成了婚,但那是正正經經的成婚延綿子嗣,如今這算什么?更何況六殿下他的情況能一樣嗎?——心靈已經很扭曲了,身體至少要保住!
雖已入了歧途,卻也不必每一條歧路都要早早走個遍,人不能、至少不應該敗壞得如此全面!
湯嘉當場將那兩名歌姬驅逐,點名要見那縣官,又抽出懷中幾只將要掉落的竹簡砸在那些內侍腳邊,質問他們究竟是何人尋來。
此時恰逢那青衣僧折返,來取他忘在水榭里的木魚,他步履匆匆,唯恐來得遲了他那可憐的木魚便會被六殿下砸爛了去,卻見一向溫和的湯大人在此大發雷霆——
四下已亂作一鍋粥,青衣僧下意識地想趁虛而入分一杯羹,他行了佛禮,試圖勸誡湯大人放下俗世嗔怒,早日看破這紅塵。
湯嘉氣得想拂袖而去,奈何懷里抱滿了淫穢之物,雙臂都不得閑,只能咬牙冷笑一聲,無情地道:“大師欲借渡化六殿下之功,從而為佛門建廟之志注定不能成!莫說渡化了,連教化都是空想!閣下還是趁早返京去吧,省得白白耗費光景不說,哪日要將性命也賠在了此處!”
對一個滿心想要建廟的僧人而言,這話可謂十分之惡毒了,青衣僧面上神態搖搖欲碎,只覺幻想中的青廟被對方狠狠砸了個粉碎,雖說顫抖的雙手還在堅強合十,臉上的悲憫之色卻幾乎要支撐不住。
至此,不管是有頭發的還是沒頭發的,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亦或是不男不女的,皆被湯嘉無差別地傷害了一通。
湯大人自己也很不好過,他來時一顆心尚是微活,如今這顆心重又死去不提,還被搞臟了。
湯嘉在園中當眾將那些搞得人心黃黃臟臟的竹簡悉數焚燒干凈,嚴禁郡王府上下再搜羅諸如此類之物。
親眼看著那些東西被焚燒成灰,湯嘉猶覺滿手臟污,他奔至荷塘邊,撩起寬大袍袖,狠狠搓洗雙手。
被攪亂的水面將那張面孔倒影揪扯變形,仍依稀可見一雙含淚的眼睛。湯嘉感到痛心。
他空有幾分德名在外,卻不算十分得志,因足夠忠君,故而被君王選中,伴隨皇六子來到武陵,君王希望他可以令六皇子繼續長成一位忠君的皇子。
這些是外人所知曉的,而少為人知的是,他早年曾受過凌皇后與長平侯恩德……
他是忠君之人,無意顛覆什么,卻也始終存有一份想為恩人昭雪的妄念,而即便此念注定無望,他也不忍見恩人留下的這個孩子就這樣墮入歧途。
養孩子真難啊!
萬千心緒終化作這一句苦嘆。
湯大人自覺自己這滿腹怨念苦水若倒入這池塘中,大約能將整座池子里的荷與魚悉數苦倒毒翻,從此化作一灘冒著綠泡的沼澤地。
事實卻是兩條被養得一點也不怕人的魚兒以為他是投食者,歡快地游了過來乞食。
湯嘉正心煩,揮手驅趕:“去去去,幾片吃白食的鮮鱗也敢來看本官笑話……”
魚兒甩尾離去,蕩起一團水波。
郭食也很愛弄花養魚,他在長安城的私宅里便養了不少鱗色鮮亮的鯉魚。
兩尾剛被送來的彩鯉魚苗在綠釉陶盆中游動著,郭食看得十分歡喜。
他剛看罷青衣僧自武陵遞回的訴苦帛書。
信中,青衣僧無奈傾訴那位少年郡王的陰戾,多疑,喜怒無常,不聽勸阻,就連向來脾性沉穩的湯長史也屢屢惱羞失儀,直言其不堪教化。
“聽來倒是全無破綻……”郭食拿銀箸去撥弄義子手中捧著的那碗青蝦,邊嘆道:“可那邊卻是折了我好些個好孩子啊。”
他的人,好些都被拔除了。
都說那小兒喜怒無常,可他觀察至今,總憂心這是一種偽裝……畢竟是椒房殿里養大的。
若真是裝出來的,那可就太嚇人了,一個小兒怎能做到這般地步?
不過也無需他經手,自會有瘋狗坐不住的。
祝執那瘋狗陪著那位赤陽仙師四處尋訪什么仙藥,什么天機……既是尋訪天機,卻也是在替帝王清查四方異動,這本就是繡衣衛的職責所在。
一行人從東邊走到北邊,據說還要去西域,去罷西域,總該會去南邊,只是時間問題。
到了南邊,見到那孩子,祝執說不得便要上去撕咬……當年那孩子離開時那一眼,可是叫祝執記到了心里去,能忍到如今,全是他在一旁攔著,當時是時機不對,他當然要攔著。
可之后等祝執若去了南邊,天高路遠,他卻是再攔不住了啊。
被丟入魚盆里的青蝦掙扎著蹦了出來,郭食驚呼一聲,伸手捏住那小蝦,笑著道:“小小東西也不省心。”
他說話間,指甲一用力,便將那小蝦從中掐成兩截,丟去魚盆里由魚兒分食:“左不過還是這么個下場……”
郭食笑著,就著手邊銅盆洗了手。
一旁侍奉的年輕內侍趕忙將捧著的蝦碗放到一旁,取過巾帕為義父擦手。
蝦碗里又有一只鮮活青蝦跳了出來。
河畔邊,也有幾只青蝦胡亂蹦著,其中一只跳進了石縫里。
少微和山骨網了一兜子河蝦,嘩啦啦倒進帶來的魚簍里,趕忙蓋上竹蓋捂緊,防止它們再繼續往外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