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負單手支肘撐在小案上,托著腮,眼中兩分淺淺醉意,不答反問:“近來習武時,是否覺得很難再有快速進益,而多有難以領會之處?”
少微心口一跳,險些懷疑姜負怕不是能偷聽到她的心聲,她方才砍柴時就一直在琢磨此事,莫非砍柴聲泄露了心聲?
見少微默認了,姜負才往下說:“小鬼,為師覺得你是時候該讀書認字了。”
少微幾乎脫口而出:“我認得些字,足夠用了!”
姜負不贊成地搖頭:“若想融會貫通,卻是遠遠不夠。”
少微皺了下眉:“文與武不是兩回事嗎?”
“從淺表上來說確是兩回事。”姜負道:“你若只是尋常資質,自也不必再多此一舉。然而你身手扎實,悟性又極高,于武學造詣之上已然早早登堂入室,若想再進一步,便需要從文道之上開竅添智,方能有機會修得真正爐火純青之境。”
姜負循循善誘:“縱不談于武學之上的助益,識字讀書本就是一樁天大好事啊,你總得知曉些道理才行。”
少微原以為她是在說自己不講道理,然而姜負下一句卻是:“你只有自己知道了這些道理,才不會被那些滿口道理的人哄騙欺負。”
少微一時未能聽懂,姜負與她解釋道:“拳腳刀劍打在身上會痛會流血,會叫你知曉自己被欺負了。但許多聽來正確的道理打落在你身上,你卻未必能知曉自己被欺負了,如此無知,豈不可憐?”
一個人入世與否的區別非常之大。
正如少微,聰明的方面會表現得尤其聰明,但不懂的地方卻會一竅不通、無從分辨對錯,后者這種情況并非是她突然變得愚笨了,而是二者之間本就存在壁壘。
讀書即是打破這面壁壘最有力的捷徑。
姜負這番話讓少微愣住了一會兒,在她心底蕩起一層舊日浮灰,灰塵飄揚,一片茫茫然。
片刻后,少微不知想到了什么,不覺間抿直了嘴角,抬眼問姜負:“那倘若我說,我不喜歡讀書寫字呢?”
問罷這句話的少微,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馮序那雙無可奈何只好妥協的眼睛。
少微來不及去看清姜負的表情,只見姜負站起了身,要往堂外走,邊對她說:“跟我來。”
路過屋檐下,姜負在柴堆里隨手抽出了一根細細枯枝,拿在手中,走進院里。
地上積著一層薄薄的雪,如同銀蠶絲交織鋪就,滿目光華剔透。
姜負用手中的樹枝,一筆一劃切割了這滿地“蠶絲”,寫就一行大字。
少微留神細看,一個字一個字地在心中念著:少微乃天下第一……
這七個字都是少微認得的,但其后剩下的兩個字少微卻與它們相顧無言,實乃陌路相逢,素昧平生。
少微橫看豎看也猜不出分毫,縱然有些丟臉,卻也只好問姜負:“……最后兩個字寫得是什么?”
姜負微笑:“智者。”
少微自是不信,更何況她認得“者”字,姜負分明在撒謊,因此她近乎篤定地道:“騙人,你必然是在辱我!”
姜負委屈:“空口無憑,你怎好這樣冤枉為師?”
少微忍著怒氣:“那你告訴我,它們到底是什么?”
“我說什么你只怕都不會信啊。”姜負嘆口氣,可憐道:“瞧吧,認得的字太少,就是會被人這樣欺負玩弄的。”
一縷怒氣剛從少微眼中溢出,便聽姜負說:“你若敢撒潑胡鬧,人家還要笑你惱羞成怒。”
“……”少微后牙都要咬碎了。
姜負將樹枝隨手丟下,拍了拍手,道:“旁人說什么都不可信,這字還是唯有自己認得才最可靠,你不如先將它們牢牢記下,來日總會有答案的。”
似在說字,又不只是在說字。
少微看向那二字,目光如刀,一筆一劃在腦子里描摹刻印。
被姜負丟下的樹枝壓在那兩個字上方,便猶如一根棍子串著兩根胡蘿卜,少微被這兩根邪惡胡蘿卜吊著,從此便成了在后頭瘋跑的驢子。
少微如饑似渴地認字,一心想早日揪出那兩個字來,堪稱尋仇式學習。偏偏姜負自有自己的教學章程,只先從簡單的教起,剛開始學些難寫的字,她便轉頭去講經史了,總能叫少微與仇敵擦肩而過。
而少微在日復一日中也慢慢得以將心靜了下來。
她學起東西來很快,好奇心與好勝心一般旺盛,書里有太多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之物,新的東西本就很能吸引她。
再加上她有著異常充沛的精力,姜負不止一次感嘆:這頭毛驢簡直把石磨都拉出了火花來,她這個往磨眼里填糧食的簡直忙得腳不沾地直不起腰。
這夸贊的話雖不算好聽,少微卻很受用。
同時,努力換來了肉眼可見的收獲,收獲慢慢堆出了成就感,這成就感開始正向反哺那個內里匱乏的孩子,填補著她,使她日漸充盈積極。
又一年春日到來了,看著那個脫去了厚衣換上春衫,一下就能看出長高了不少的女孩揮舞著掃把,風卷殘云般將院子掃了個底朝天,姜負端著一碗清茶,靠在堂屋門前感慨:“真是使不完的牛勁啊。”
但就要有這股勁才好。
姜負見識了很多斗爭,也讀罷許多史書,因此她格外清楚,比命長乃是這世間頂級謀術之一,誰先將誰熬死誰就能贏個徹底——如此陽謀,聽來過于樸素,勝在確實實用。
一心想活得久一點的少微此刻握著掃帚,立在院門前,迎著斑駁晨光,但見滿目桃紅柳綠,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回想這一年多的經歷,倏忽間竟有幾分誤入太虛幻境的不真切之感。
日子并非悉數平靜,偶爾也會有些細小的波瀾麻煩。
姜負甚少出門走動,卻還是引來了幾道覬覦目光,哪怕她有克夫威名在外,也總有人按捺不住內心瘙癢——平靜安穩的日子固然健康,刀尖舔血的艷遇卻也使人著迷心慌。
否則那些書生遇狐仙而喪命的話本怎會十年如一日地受人追捧呢?
此一日,少微剛起身梳洗罷,掄起掃帚欲掃地,便聽得叩門聲響起。
墨貍打了一桶井水,正勤勤懇懇準備烹飯。
少微遂自覺前去開門。
門一打開,一張男人帶笑的臉懟入視線,少微雙手把著門邊,并未立即放人進來。
那男人探著腦袋往院子里瞧,搓著手,笑著說:“……你家阿姊在家不在家?可方便與她說兩句話?”
少微如今已略通三分人性,面無表情地拒絕:“她無空閑。”
見她人小小一個,說話卻硬邦邦,那男人頗覺稀奇地“嘿”了一聲,正要再說什么,被一只手從后方按住肩膀往旁側一推。
于是另一個人從后方走出來,出現在了少微的視線中。
一張平平無奇的臉龐背后是另一張更加平平無奇的臉。
偏偏此人格外自信,大約是身上的肥肉與錦衣給了他底氣,他挑了挑眉,揮著一把長柄竹扇,垂眸睥睨著少微,拿近乎手到擒來的語氣含笑詢問:“那現下可有空閑了沒有?”
“……現下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少微“哐”地一聲將門合上,那人險些被撞到鼻子。
這二人雖遭拒而去,卻賊心未死,一個趁夜翻墻而來,然而只翻了一半,待扒著墻頭要跳下時,忽覺被院墻下的什么東西頂了起來,低頭一看,赫然對上了一雙大大的牛眼——
青牛兩只前蹄扒在了墻上,腦袋往上一竄一頂,直接將人給掀了回去。
那人捂著流血不止的大腿回到家里,在床上哎哎喲喲足足躺了半月。
穿錦衣的那個不肯信邪,也趁夜摸索而來,卻壓根沒能近得了院墻,只在百步外便開始打轉。
如此轉了足足小個時辰,竟是進退不得,哪一條路都走不通了,男人驚恐地意識到——他這是撞上鬼打墻了!
偏偏夜間又起了濃霧,他開始試圖呼救,卻聽見有一道聲音先他響起:
“逆子!逆子!”
“祖宗的臉丟盡了!”
男人嚇得徹底癱坐在地,連連磕頭哭著賠罪:“爹,娘,兒知錯了!休要再捉弄兒了啊!”
這罵他的聲音男女不明,分明是雌雄同體,定是他爹娘合體來教訓他了!
若遇得狐仙倒還敢有一絲拼死的旖旎,遇得爹娘亡魂卻不免叫人崩潰又慚愧。那男人磕頭到接近天亮,才被早起做活的的鄉里人發現。
少微看著那中邪般的胖子被人抬離,遂帶著沾沾往回走。
沾沾口中不時又冒出一聲“逆子”——這是它前幾日剛在一個老翁那里學來的,它活學活用,尤其喜歡用在不肯開口說話的青牛身上。
少微跑回小院,向倚在堂屋門外的姜負問:“他究竟為何會原地打轉?”
姜負這回沒有胡謅,挑眉道:“我隨手布了個障眼陣法,他被困在了里面而已。”
少微略感奇異地睜大了眼睛。
姜負含笑問:“布陣之法乃我師門絕學,想學不想學?”
這句問話的誘惑之大,讓少微甚至無法故作拒絕。
少微對厲害的事物,多多少少都有些發乎本能的占有欲。
只是她忍不住問:“學這個也有助于解毒?”
姜負讓她靜坐,藥浴,習武,讀書,諸如種種,都說有利于她強身靜氣,有助于解毒,且又總要添一句讓人討厭的話:這樣取出來的血也就更清甜,更具藥用價值。
少微這些時日讀書習字也懂了些道理,她很擅長姜負口中的“融會貫通”之道,因此如今已能隱約分辨得出,姜負軟硬兼施讓她去學的這些東西,對她都有切實長久的好處——
一旦有了分辨,少微便做不到理直氣壯向人索取,此刻她正色問姜負:“你為何什么都愿意教給我?”
姜負流轉的眼波反而微微一怔,靜靜看了少微片刻。
熹微晨光下,那雙黑亮的眼睛格外明凈純粹又向來懵懂戒備,然而此刻隨著這句問話,卻如頑石被剝開一片石鱗,露出了一角靈性的光華。
這一眼就此印在了姜負心間,而她竟一時不知這是好還是壞。
她斂起那一絲怔然,恢復如常,笑答少微的問題:“你不是說日后要做個俠客嗎?多學些本領傍身,往后闖出個名堂來,也順便替為師揚一揚名,我便算是后繼有人,也不至于將這師門衣缽砸在手里,到了地下亦能安息了。”
少微很不喜歡聽這話,卻并非生氣,她有些悶悶道:“等往后你醫好了身上頑疾,有的是大把時間,大可以收八百十個徒弟替你揚名。”
“但并非人人都如你這般有資質啊。”姜負似乎考慮了一下,笑瞇瞇提議道:“那你且好好學,往后先由你替為師打出名號來,才會有百八十個徒弟愿意登門拜師——屆時你便做那一呼百應的大師姐,豈不威風?”
“威風堂堂的大師姐”作為一個活字招牌,忽而覺得肩上的責任有點重。
此時此刻,看著笑盈盈的姜負,少微暗暗決定以后都不在血里下毒了——她下毒的方式是在姜負取血的時候保持憤怒——她記得姜負說過人在憤怒時血里是帶毒的。
實際上,少微已經很久沒能沒有“下毒”了……遠在此刻做出決定之前。
之后小院里的日子便更加充實了,再無人輕易前來滋擾。
只是又莫名傳出了一些流言蜚語,說姜負雖為寡婦,卻是哪戶有錢人家藏在外頭的外室,否則就憑她四肢不勤的模樣,是如何養活三口人的?還有人說的有鼻子有眼,聲稱那戶有錢人經常會送東西來。
這話不過是憑想象捏造,但后半句確是誤打誤撞有些可信,常有人來送東西倒是事實。
少微總是見到家中有新的東西莫名其妙出現,那些東西既不是姜負原先帶來的,也不是她和墨貍從郡縣上買回的——這一現象與姜負的錢袋有異曲同工之妙。
且姜負雖閉門不出,卻總能對外面的消息了如指掌。
此一日,姜負拿出了一卷又不知何時出現的古籍,面對少微懷疑的目光,她便也解釋了一句,說法倒還算真誠,至少并未再拿“點石成金”的說法來糊弄少微:“……我好歹是個家主,雖在外避禍求藥,日子卻總不能過得太寒酸,有個心腹家奴來送些東西,豈不正常?”
少微:“那為何從未見到過你這家奴?”
姜負一本正經:“家奴生性嬌怯,輕易不給人見。”
這“家奴”嬌怯與否,少微不知,但她篤定此人的輕功必然十分了得。
四月里的一個深夜,功夫日漸長進、五感也愈發清明的少微終于嗅得了一絲蛛絲馬跡,她掀被而起,快步來到窗欞前,恰見到一道灰影出現在院中,手中提著只包袱。
那灰影的覺知也異常敏銳,他瞬間發現自己被發現了,四目相對,愕然一瞬,他忙將包袱撂下,轉身一躍而起,無聲翻出了院子。
少微已提身從窗內鉆出,飛身跟上,想要一探這嬌怯家奴的廬山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