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樽與韓蕾、大胖頭一行人乘馬車抵達荊州地界。
才入荊州,便見一派繁忙景象,處處熱火朝天。
有了趙樽與韓蕾的支持,再加上荊州王此前居住在蒼州,細致考察了韓蕾推行的各項發展措施,更得到趙樽派來的專業建筑隊伍與水泥物資的支援,他一回到荊州便雷厲風行,大刀闊斧地推進建設。
荊州王首先著力于修路與興辦養殖場,以此解決百姓的溫飽之急。
離京之前,韓蕾特意贈予他大量玉米、紅薯和土豆的種子。
于是,荊州百姓在原有水田之中繼續種植水稻,同時又在山邊新墾的坡地上,播下這些不擇土壤、生命力頑強的新作物。
希望的種子,正靜靜孕育著來日的豐收。
荊州境內四處可見施工的場面,新修的水泥道路像蛛網般向田野間延伸,卻又處處被黃土與碎石截斷,施工現場甚至有荊州府衙的人在幫著指揮。
車輪碾過剛夯實不久的路基時,車廂便劇烈地搖晃起來,趙樽伸手護住韓蕾的腰,眉頭微蹙。
“這路修得倒是勤快,”韓蕾掀開車簾一角,望著窗外景象,“只是不知何時才能暢通無阻。”
她的目光掠過路旁田野,農人們正彎腰在稻田里插秧,新綠的苗尖在微風中輕搖,與遠處揚塵的工地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對照。
馬車行至一個岔路口,韓蕾忽然直起身子看向趙樽。“既然進了城,不如先去荊州王府拜訪?也好問問荊州王的水泥生意進展如何。”
她說話時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微微隆起的小腹,這個動作讓趙樽的眼神柔和了一瞬,隨即又變得堅定。
“不行!”趙樽想也不想,直接搖頭,一副沒商量的表情。
他伸手掀開車窗簾子,“你看看外賣,如今荊州到處都在動土,街上車馬雜亂。你懷著身子,萬一被沖撞了如何是好?”
正說著,就見幾輛運料牛車正轟隆隆駛過,揚起漫天黃塵。
韓蕾癟了癟嘴,就知道他不會答應。這一路上,除了拉風景粑粑,她幾乎都在馬車上,不是坐著就是躺著。她都快憋得發霉了。
大胖頭從前座扭過身子來,圓臉上堆著急切:“要不……咱們還是直接往桃源縣老宅去吧,我這心里想得緊。”
他搓著粗短的手指,聲音里帶著幾分期盼,“這都半年多沒見到爺爺了,也不知他們怎么樣了。”
韓蕾還要說什么,車輪突然碾過一個深坑,她身子一歪險些撞上車壁。
趙樽及時將她攬住,對車夫揚聲道:“慢一點,徑直往桃源縣去。”
接著,他又轉頭又對韓蕾溫聲解釋:“荊州王府那邊日后自有拜訪的機會,眼下還是以你的身子為重。”
車隊穿過喧鬧的城區,漸漸駛向郊野。
韓蕾望著窗外緩緩流淌的田園風光,終于輕輕點頭。
趙樽將她鬢邊一縷散落的發絲別到耳后,指尖在她耳垂上短暫停留,是個無人察覺的親昵動作。
夕陽開始西斜時,馬車駛上一條相對平整的新修官道。
大胖頭忽然指著前方歡呼起來:“瞧見那棵老槐樹沒?轉過那個彎就是桃源縣地界了!”
在大胖頭的指引下,約莫半柱香的功夫后,馬車便停在了一座氣勢恢宏的老宅門前。
老宅青磚高墻,朱漆大門,門前兩尊石獅威嚴矗立,門楣上懸著一塊烏木匾額,上書“張宅”兩個鎏金大字,雖歷經風雨略顯斑駁,卻依舊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莊嚴。
這里,便是張閣老在荊州的祖宅。
馬車剛一停穩,大胖頭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車,興沖沖地踏上石階,掄起銅環叩響了門扉。
沉重的叩擊聲在寂靜的巷子里回蕩。不多時,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條縫,一個門房模樣的老者探出半張臉。
他瞧見是大胖頭,臉色驟然一變,不等大胖頭開口,便如同見了瘟神一般,“砰”地一聲重重將門關上,插上門閂的聲響清晰可聞。
大胖頭愣在當場,臉上的興奮瞬間凝固。
趙樽見狀,緩步上前,整理了一下衣冠,語氣平和地再次叩門。
他對著門縫內朗聲道:“還煩請通傳,學生趙樽,特來拜見恩師張閣老。”
趙樽的語氣溫潤謙和,透著十足的敬意。
門房又一次將門打開一條細縫,只露出半張面無表情的臉,上下打量了趙樽一番,丟下一句“等著”,便又縮回頭去。
腳步聲漸遠,門外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暖風吹過巷口的老槐樹,發出沙沙的聲響。
過了一會兒,門房去而復返,依舊只探出半個身子,冷冰冰地道:“老爺說了,讓你們回去,他不見客。”
大胖頭頓時急了,一個箭步沖上前,肥胖的身體幾乎要擠進門縫里。
他急聲道:“你再去稟報一次!就跟爺爺說,是胖頭回來了!是他的親孫兒胖頭回來了!爺爺一定會見我的!”
門房看著大胖頭焦急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他嘆了口氣,終是心軟,再次轉身入內通報。
這一次等待的時間稍長了些,眾人的心也隨著時間一點點下沉。
終于,大門又一次打開,門房的臉色比之前更加冷漠,甚至還帶上了幾分鄙夷。
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聲調,仿佛不是在對著大胖頭說,而是在對著整個巷子宣告。
“老爺有令:蒼州王趙樽,起兵謀反,是為不忠不孝,大逆不道!公子你既與反賊同流合污,家中早已與你恩斷義絕,劃清界限!從今往后,張家沒有胖頭公子這個人,老爺更沒有謀反的學生!諸位,請回吧!莫要再糾纏!”
話音未落,根本不容眾人再有絲毫反應,大門被“砰”地一聲狠狠摔上,那巨響如同最終判決,震得人心頭發顫。
大胖頭還不死心,用力拍打著冰冷的朱漆大門,呼喊著自己爺爺,然而門內死寂一片,再無任何回應。
大胖頭所有的期盼和勇氣在這一刻徹底潰散。
他緩緩滑坐在冰冷的石階上,巨大的身軀蜷縮起來,雙手抱住腦袋,竟像個被全世界遺棄的孩童般,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寬厚的肩膀不住地顫抖,哭聲里充滿了委屈和絕望。
一直靜觀其變的趙樽與韓蕾對視了一眼。趙樽清冷的臉上掠過一絲沉重的愧疚。
他走到大胖頭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即望向那扇緊閉的大門,長長嘆了口氣。
他聲音低沉地對韓蕾說道:“張閣老乃三朝元老,一生將‘忠君愛國’四字奉為圭臬,刻入骨髓。于他們這等老臣而言,此乃天地間第一等的道理。縱使朝廷有千般不是,陛下有萬般過錯,他們也會認準這條死理,矢志不渝。在他們眼中,謀逆便是十惡不赦,無可轉圜。此番前來,我早料到會是這般結果……只是,連累胖頭與至親決裂,終究是我對不住他。”
韓蕾聞言,嬌俏的臉上頓時浮現一層薄怒。
她嗤了一聲,壓低聲音嘟囔道:“真是個迂腐不堪、油鹽不進的老頑固!忠奸不分,親疏不辨,連自己的親孫兒都不要了!”
趙樽微微搖頭,語氣雖無奈卻依舊保持著敬意。
“丫頭,莫要如此說老師。老師對朝廷是愚忠,確是古板執拗了些,但他為人剛正,絕非歹惡之人。”
韓蕾一手扶著后腰,看著甚是委屈的大胖頭,心中也替趙樽感到愧疚。
“那現在怎么辦?難不成我們就在這里一直干耗著?我這身子可站不住了。”韓蕾嘟起嘴。
趙樽連忙攙住她,眉眼間滿是思索,卻半晌也無良策,只得柔聲道:“你身子重,先回馬車上歇著,容我再想想。”
“嗯!那你去看看胖頭。”韓蕾嘆了口氣,轉身走向馬車。
時近黃昏,夕陽的余暉金燦燦地灑下來,有些晃眼。
她抬手遮在額前,目光無意識地掠過遠處田野。只見幾個七八歲的農家孩童,正幫著父母在田地里吃力地勞作,小小的身影在夕陽下拖得老長。
這尋常的農家景象,卻像一道閃電,驟然劈開了韓蕾腦海中的迷霧!
她猛地想起,趙樽上次提起過,當年在國子監聽張閣老講學時,有一次閣老酒后忘情,曾私下感嘆,平生之愿乃是“天下稚子皆能誦詩書,世間蒙童皆可為吾生,有教無類,教化大興”!
“平生只愿……有教無類……”韓蕾喃喃的重復著這四個字,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看來這迂腐的小老頭有需求啊!
有需求就好辦!
她立刻加快腳步,幾乎是小跑著來到馬車邊,手腳并用地爬了上去。
趙樽正想過去詢問,卻見她已鉆進車廂,垂下了簾子。
馬車內,韓蕾用神識迅速打開了系統界面。她纖長的手指在虛空中快速點劃,如同在操作一個無形的觸摸屏,很快便找到了一份她所需的文檔。
她仔細瀏覽、摘錄,最后,一張質地上等的宣紙便出現在她手中,紙上墨跡淋漓,寫著一列列遒勁有力的字跡。
她深吸一口氣,攥緊這張宣紙,掀開車簾,護著肚子笨拙地下了馬車。
趙樽見她去而復返,手中還多了一張紙,不禁疑惑地問道:“你怎么又下來了?”
韓蕾沒有回答他,只是遞給他一個“放心”的眼神,便徑直再次走向那扇緊閉的朱門。
她毫不猶豫地抓住冰冷的銅環,用力而急促地叩響門環,聲音篤定,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
“誰啊?!還有完沒完了!”
門房極其不耐的聲音從門后傳來,大門再次被拉開一條縫,露出那張寫滿厭煩的老臉。
韓蕾不等他發作,直接將手中折疊好的紙遞了過去,語氣平靜卻自有一股威勢:“將此物呈給你家老爺。他見了此物,自會見我們。”
門房一愣,隨即嗤笑一聲,并不接紙:“這位夫人,莫要說笑了!老爺的話已說得再明白不過,絕不會見你們!怎會因你這一張紙就改變主意?快走快走,別再自討沒趣了!”
韓蕾面色一沉,眸光銳利地盯著他,聲音也冷了幾分。
“你只管送去便是。若是耽擱了你家老爺的大事,回頭他怪罪下來,要抽你的板子,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那門房被她的氣勢所懾,又見她如此篤定,心下不免有些驚疑不定。
他遲疑地接過那張輕飄飄卻又似乎重若千鈞的宣紙,反復看了韓蕾幾眼,終究不敢承擔可能誤事的后果。
門房只得嘟囔著:“等著!若是老爺發怒,有你們好看!”
說完,他捏著那張紙“砰”地關上門,轉身快步向內院跑去。
這一次,等待的時間并不長。
然而,門外的趙樽和大胖頭卻覺得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
大胖頭抽噎著,緊張地望著大門。
趙樽亦是眉頭微蹙,不時看向氣定神閑的韓蕾,眼中充滿了探究和疑惑。
突然,門內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響亮和匆忙。
緊接著,在趙樽和大胖頭驚愕的目光中,那扇一直對他們緊閉的朱漆大門,竟“支呀”一聲,從里面完全打開!
只見那門房領著十余名丫鬟、仆役魚貫而出,迅速地在大門兩側排列整齊,個個垂首躬身,神色恭敬,與先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態度判若兩人。
趙樽與大胖頭面面相覷,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何事。
更令人震驚的還在后面。
只見兩名衣著體面的大丫鬟,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一位白發蒼蒼、身著錦緞常服的老者,顫顫巍巍地走了出來。
老者年事已高,臉上布滿皺紋,但一雙眼睛卻并未渾濁,此刻更是閃爍著一種異常明亮、近乎欣喜若狂的光芒,目光急切地在門外搜尋著。
趙樽和大胖頭一眼便認出,這正是張閣老!
兩人一時都有些無措,連忙上前按禮數參見。
“學生拜見……”
“孫兒拜見……”
兩人話還沒說完,張閣老竟直接抬手一揮制止了他們。
他的目光在趙樽、大胖頭身上一掃而過,并未停留,最后落在門房身上,聲音急切得有些發顫:“方才那張紙……是誰給你的?”
門房愣了一下,趕緊指向站在稍前方的韓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