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風雪漸漸大了起來。
鉛灰色的云層壓得極低,鵝毛般的雪片打著旋兒從空中傾瀉而下。
宮墻內外的燈籠在風雪中搖曳不定,將朱紅的宮門映照得忽明忽暗。
太監總管李忠心裹著貂裘,領著御林軍踏著寸許深的積雪疾步而來。
御林軍腰間佩刀與甲胄相擊之聲在寂靜的宮道上格外清脆。
一行人轉過九龍影壁時,李忠心突然駐足,撣了撣肩頭的落雪,對身后侍衛低聲道:“陛下此刻定是在批閱奏章,爾等在此候著。”
說罷,他整了整被風吹亂的衣冠,獨自踩著漢白玉臺階往御書房走去,靴底在積雪上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印痕。
李忠心弓著腰,額頭幾乎貼到御書房的金磚地面上,冷汗順著他的鬢角滑落。
“陛下,奴才帶人趕到錦繡坊時……”李忠心的聲音微微發顫,“并未見到暗衛蹤影,只有……只有兩桌殘羹剩飯……”
殘羹剩飯?
“啪!”
景帝手中的朱筆被硬生生折斷,墨汁濺在龍袍袖口,像一灘污血。
“你說什么?”他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句話都充滿了不可思議。“朕的暗衛,只為朕效死的暗衛,執行公務時竟在被執行的地方喝酒吃肉?”
御書房內空氣仿佛凝固了。
李忠心不敢抬頭,只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回陛下,錦繡坊掌柜說……暗衛大人們午后就到了,卻讓他去騰云樓訂了兩桌席面,一直吃到晚膳時分才……才離去。”
“荒謬!暗衛們壓根兒就沒回來過。啊——”景帝猛地拍案而起,紫檀木案幾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再次掀翻書案,然后大步向李忠心走去,明黃色龍袍下擺掛在案角上,他惱怒的一扯,下擺刮出一條裂口來。
“抬起頭來,看著朕的眼睛說!”
李忠心戰戰兢兢抬頭,正對上景帝因為憤懣而變得猩紅的雙眼。
景帝那眼中翻涌的怒火讓他膝蓋一軟,差點癱倒在地。“老奴……老奴句句屬實,同去的玄武營御林軍都看見了……”
“把他們都叫進來。”景帝大吼,他已經氣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李忠心出去宣召,候在外面的御林軍進來剛跪下還沒行禮,景帝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
“你們!”景帝轉向跪著的御林軍,手指在微微發抖,“一個個說,你們在錦繡坊都看到了什么?”
為首的御林軍抱拳道:“啟稟陛下,臣等看到后院擺著兩桌宴席,殘酒尚溫,掌柜和一個伙計正在收拾打掃。掌柜說暗衛們從下午一直吃到現在,剛剛才離去。我們到時剛好與暗衛們錯過。”
“啊——”景帝抓狂大叫。
“哐當!”他一腳踹翻了身旁的青銅仙鶴香爐,香灰揚灑如雪。
“混蛋,混蛋。他們現在在哪里?朕要宰了他們。”他抓起案上的青花瓷茶盞狠狠砸向地面。
瓷片四濺中,他的聲音近乎嘶吼:“朕的暗衛,竟然不聽命于朕?”
景帝火冒三丈,開始在御書房里不斷的砸東西
李忠心匍匐著后退半步,一片碎瓷擦過他臉頰,留下一道血痕。
但他不敢擦拭,只是將頭埋得更低。他伺候的三朝帝王中,這是唯一一個因為抓狂而失態的帝王。
景帝胸膛劇烈起伏,眼前浮現出那些暗衛的面孔。
那可都是從死囚中挑選,用酷刑和恩威并施培養出來專門為帝王一人效死絕對忠犬。
現在,這些忠犬竟敢違抗命令,在搜查叛逆的要地飲酒作樂?難道說,連他身旁的暗衛也與叛賊連成一線了?
這想起來是何等的可怕?
蒼州王謀反、表弟魏成超私下資敵與突厥私通。現在連自己的暗衛都背叛了自己。
“難道……朕并非天選之人?沒有做帝王的命?”景帝喃喃。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有當帝王的命,為何從他登上帝位那一天開始,就人人都在與他作對?
“陛下息怒……”李忠心壯著膽子勸道,“或許暗衛大人們另有隱情也說不定。”
“隱情?”景帝突然笑了,那笑聲讓在場所有人毛骨悚然。“蒼州王謀反是隱情?魏成超私藏神兵是隱情?現在連朕的影子都背叛朕!”
他一腳踹在李忠心的肩上,將李忠心頓時踹了個仰倒。
景帝踉蹌后退兩步,扶住龍柱才穩住身形。
他望著御書房頂部的蟠龍藻井,那條金龍正張牙舞爪地瞪視著他。恍惚間,他似乎覺得那龍眼在流淚。
“朕……真的不配做這個皇帝嗎?”這念頭如毒蛇般鉆入腦海,景帝頓時感到一陣眩暈。
祭天大典那天的場景浮現在他的眼前——
祭天大典進行到最重要的環節,竟然有太監來稟報不吉利的消息。
然后,就一直不吉利!
景帝砸完身邊所有人砸的東西后,煩躁的在屋子里來回踱步。
他幾次想下令讓御林軍去將魏丞相父子抓起來,但他忍了又忍。
畢竟魏丞相是他的舅舅,魏成超又是他的表弟,他能順利登上這個帝王之位,舅舅魏丞相功不可沒。
所以,若沒有確切的證據,他不想與魏丞相之間鬧得太過難堪。否則,一旦傳出去,別人會說他是個忘恩負義的昏君。
突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
景帝的指尖微微顫抖,目光在一片狼藉中搜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支沾滿墨汁的狼毫筆上。
“李忠心!”景帝突然暴喝一聲,嚇得老太監一個激靈。“奴才在!”
“給朕鋪紙研墨!”
景帝迅速趴在地上,龍袍沾染了墨漬也渾然不覺。
他手腕急轉,鋒利的筆鋒在宣紙上劃出凌厲的線條。
他努力回想著那天在錦繡坊門前看到的縫制衣裳的工具是何模樣,然后憑著記憶迅速的在宣紙上畫起來。
當最后一筆落下時,一把M16自動步槍躍然紙上,連扳機和彈匣的細節都分毫畢現。
“都給朕看仔細了!”景帝將畫像甩到御林軍面前,“你們搜查錦繡坊時可曾見過此物?”
李忠心佝僂著腰湊近細看,渾濁的老眼里一片茫然。“陛下,這是何物?老奴未曾見過。”
御林軍們也面面相覷,一名御林軍抱拳道:“回稟陛下,臣等未曾見過。”
“回陛下,我們在錦繡坊里也不曾見過此物。”御林軍們紛紛搖頭。
景帝一把揪住一名御林軍的領甲,卻又在對方驚恐的眼神中無力的松手。
剛剛還暴露抓狂的景帝,這會兒腦子中竟然莫名其妙的突然多出了一絲清醒。
魏成超不是說那個黑得發亮的物件兒是縫制衣裳的工具嗎?
錦繡坊本就是售賣布料衣裳的地方,這些隨時都會用到的工具應該放在錦繡坊里才對,那為何李忠心和御林軍去搜查卻都不曾見過?
這中間又有何貓膩?
暗衛們沒回宮復命,是不是發現了這其中的貓膩,繼續追查線索去了?
現在那些暗衛似乎都不重要了,錦繡坊擁有的那縫制衣裳的工具才是關鍵之物啊!
他腦子里突然想到一個唯一見過愛姆十六的人——那就是蘇策的副將魯鶴鳴。
想到此,冷汗順著鬢角滑落,景帝猛地抬眼看向一名御林軍:“你快去速傳魯鶴鳴入宮!要快!”
待傳令的御林軍踏雪而去,景帝盯著宣紙上的畫,眼神漸漸陰鷙。
魏成超私下資敵畢竟是坊間流傳,道聽途說,而魏丞相有從龍之功,他與魏家父子還又是親戚。
景帝不想捕風捉影,誤殺無辜。
或者說,潛意識里,他并不愿相信自己的親戚會對自己不利。
他要宣副將魯鶴鳴入宮來對峙。
若魯鶴鳴認出宣紙上畫的圖形就是他曾經見過的“愛姆十六”,那魏成超就一定是背叛了他,罪名坐實。
到時候,魏成超就是說破天也無法再抵賴,那他要殺魏丞相父子也就不再有任何的心理壓力——即便魏丞相有從龍之功。
他的帝位來之不易。
就算是扶他上位的親戚,也別想再從他手中將這個位子奪去……
夜,如墨汁般濃稠的黑,沉沉地壓在這座沉睡的城池之上。
天空中,細碎的雪花輕輕飄落,像無數破碎的鵝毛,被寒風裹挾著,在漆黑的夜幕中劃出凌亂的軌跡。
寒氣滲入骨髓,連街邊石縫里殘存的枯草都覆上了一層薄霜,在風中瑟瑟發抖。
長街上,各家店鋪的燈籠早已熄滅,厚重的門板將暖意隔絕在內。偶有犬吠聲從深巷傳來,很快又被風雪吞沒。
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蜷縮在屋檐下,像枯葉般緊緊貼著墻壁,試圖用單薄的麻布抵御刺骨的寒意。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夜的寂靜。
御林軍舉著的火把在風雪中搖曳,橘紅色的火苗在黑暗中撕開一道口子。
噠噠的馬蹄聲驚醒了角落里昏睡的乞丐,他們慌忙往陰影深處縮了縮。
為首的將領緊握韁繩,口中呼出的白氣在火光中若隱若現。
他們正是奉命宣魯鶴鳴緊急入宮的御林軍,正冒著風雪來魯鶴鳴的家里而去。
當馬隊經過筒子巷時,有家客棧的招牌在風中吱呀作響。
他們從有家客棧門口策馬而過,誰都沒有注意到,一只灰羽信鴿正從后院里悄然起飛,翅膀掠過積雪的瓦檐,帶起幾片細碎的雪沫。
它像一支離弦的箭,沖破漫天飛雪,朝著北方漆黑的夜空疾馳而去,很快消失在風雪交織的夜幕深處……
第二日,蒼州。
連續兩三日的風雪終于停歇,久違的暖陽灑落在蒼州的每一個角落。
屋檐上的冰凌在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積雪覆蓋的樹枝間偶爾傳來積雪滑落的簌簌聲。
日上三竿時分,蒼州王府的前院已是一片熱鬧景象。
丫鬟們披著厚實的披風,手里拿著掃帚,三三兩兩地清掃著庭院里的積雪。小廝們則扛著木鏟,將堆積的雪塊運到花園里。
“小魚,你看這雪多厚啊!”一個扎著雙丫髻的小丫鬟捧起一捧雪,眼睛亮晶晶的。
被喚作小魚的丫鬟笑著回道:“可不是嘛,這雪下得厚實,踩上去咯吱咯吱響。”說著,她故意在積雪地上踩了幾腳。
不遠處,幾個年輕的小廝已經開始打起了雪仗。
“看招!”一個穿著青色棉襖的小廝突然將雪球扔向同伴。
“哎喲!”被砸中的小廝也不惱,反而大笑著蹲下身,迅速捏了個更大的雪球反擊回去。
歡笑聲在庭院里此起彼伏。管家站在廊下,看著這群年輕人玩鬧,臉上也露出慈祥的笑容。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對身邊的婆子說:“讓他們玩會兒吧,這幾日風雪大,大家都憋壞了。”
婆子點點頭:“是啊,王爺王妃這幾日也夠辛苦的。”
說起王爺王妃,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后院方向。
那里靜悄悄的,與前院的熱鬧形成了鮮明對比。
后院寢室內,炭盆里的銀絲炭靜靜地燃燒著,散發著溫暖。
趙樽摟著韓蕾還在熟睡,兩人的臉上都帶著疲憊后的安寧。
韓蕾的長發散落在枕上,趙樽的一只手臂還保持著保護的姿勢環在她腰間。
這幾日雖然天天風雪交加,但趙樽和韓蕾卻早出晚歸,依然很忙碌。
蒼州百姓們是否有足夠的蜂窩煤爐子御寒,他們要去關心。
如此寒冷的天氣,制鹽廠是否能夠順利開工,他們也要去過問。
養豬場和雞鴨場如何安全過冬,他們還是要去查看。
反正就是各種雜務太多,趙樽和韓蕾每日都忙得腳不沾地。
老夫人看得心疼,所以特意下令,只要趙樽和韓蕾在休息,任何人都不得去打擾,違者家法處置。
趙樽先醒過來,陽光透過紗帳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
他單手撐著頭,目光靜靜地描摹著韓蕾熟睡時的模樣。
韓蕾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呼吸均勻而綿長。
片刻后,韓蕾的睫毛輕輕顫動,似要醒來卻又不愿完全清醒。
她閉著眼睛,右手無意識地在枕下摸索,指尖劃過絲緞卻始終尋不到那個熟悉的小藥瓶。
這個動作太過熟練,仿佛已經重復過千百次。
韓蕾疑惑的睜開眼,正對上趙樽似笑非笑的目光。他深邃的眼眸里藏著幾分了然,又帶著幾分促狹。
“你在找這個?”趙樽修長的手指間捏著那個小藥瓶,在她眼前輕晃。
斜射的晨光在藥瓶上流轉,映得上面的小字更加清晰。
“避子丸還是別吃了吧!”他的聲音磁性溫柔,卻又帶著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嗯!”韓蕾迷糊的嚶嚀一聲,伸手去搶小藥瓶。
“別吃了!”
趙樽的手臂輕而易舉的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