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簾落下,隔絕了外間的風雪。
車廂內光線略顯昏暗,一只黃銅暖爐烘著清冽的素心蘭香,緩緩驅散寒意。
薛綏道:“殿下今日援手,貧尼感激不盡。只是此去水月庵路程遙遠,多有耳目,何必再授人以柄?”
“坐下。”
李肇袍袖一掃,正襟危坐,再無言語。
一襲常服勾勒出他寬闊平直的肩線和勁瘦有力的腰身,墨狐大氅隨意搭在身側,領口一圈深黑的狐毛,襯得下頜線條冷硬……
好像在生氣。
薛綏閉嘴。
車輪碾過青石板,咯吱一聲。
李肇終于側目,目光鎖在她的腕間。
“伸手。”他語氣冷硬,不容置喙。
薛綏眼睫未抬,不聽。
甚至將受傷的手腕往里縮了半寸,藏得更深……
“皮肉之傷,不足掛齒。”
“哼。”李肇冷笑,“你非得跟孤犟?”
“比起殿下今日擅闖王府,直碰端王鋒芒,貧尼這點代價,微乎其微。”
她目光清凌凌地看向李肇。
“殿下此舉,可曾想過后果?御街上苦心與貧尼劃清界限,今兒一闖王府,全白費了。”
“還有比給你收尸更嚴重的后果?”
薛綏心下微澀。
這人的嘴,可真毒!
“孤若晚到一步,你打算如何脫身?”李肇迎上她的視線,眸色驟然加深,眼底像蘊藏著某種危險的風暴。
“靠過往情分與他周旋?還是……真打算把自己也填進去?”
薛綏唇角極淡地勾了一下,緩緩開口。
“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讓殿下見笑了。”
“見笑?”李肇眼底掠過一抹戾氣,轉瞬即逝,“孤不覺得可笑。只覺得你的不得已,十分可恨。”
“貧尼自有分寸。”薛綏避重就輕,“端王所求,非在貧尼性命。至少……暫時不是。他有他的盤算,我有我的應對。”
“你就這么信李桓?”
他的語氣陡然轉冷,帶著一絲壓抑的薄怒。
薛綏未及辯解,下一瞬,李肇的手已鐵鉗般扣住她小臂,力道不大,目光卻很兇,帶著審視的銳利,不容掙脫地拽過來。
指尖突地觸及袖袍里側一個不尋常的凸起。
“袖子里藏什么了?”
他聲音壓得很低,氣息幾乎貼著耳廓灌入,帶著灼人的熱度。
“好東西。”薛綏抬眼,眸底映著炭火跳躍的紅光,平靜無波。
“見血封喉。殿下要不要試試?”
李肇忽地笑了。
笑意未達眼底,卻帶著一種了然和放松。
“薛平安啊,你的命就這么不值錢?在寶華殿割一次腕不夠,在端王府還想再賭一次命?”
薛綏一笑,“殿下不是看到了嗎?只有比對方更狠,更無所顧忌,才能爭得一線生機。”
這是她生存的信條。
也是刻入骨髓的決絕。
李肇只覺得,此舉,很瘋。
他低哼一聲,毫無預兆地傾身過去,將她整個人困在車廂角落的陰影里。
兩人距離極近,氣息可聞。
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咬牙切齒的疼惜。
“孤說過,讓你待在庵中,不要下山,為何你就是不聽?你知不知道寶華殿是龍潭虎穴,知不知道李桓下肅謠令,就是為了挖出舊陵沼的根,不讓翻動舊案?”
“我知道。”薛綏迎上他的眼,聲音清晰而冷靜。
“我知道寶華殿的陷阱,所以才去的。我也知道端王想做什么……但我不能看著她們因我而死。”
頓了頓,想到錦書和小昭,她聲音略微哽咽。
“貧尼自幼無依無靠,顛沛流離……于我而言,肯真心待我、為我舍命之人的命,都比我這一條殘軀貴重。她們不是尋常仆從,是我的親人。貧尼也不是殿下這般生來便金尊玉貴的龍子鳳孫,可以……棄子如敝屣。”
李肇聽著她言語間刻意劃出的界限,那句“棄子如敝履”更是像根針,讓他心頭無名火起。
“薛平安!”
他猛地捏住她瘦削的肩膀,迫使她抬頭直視自己。
“收起你這套‘貧尼’、‘殿下’的鬼話。你我之間,也不須這般虛假。”
薛綏被他眼中翻涌的情愫燙了一下。
下意識地想掙脫,卻被他握得更緊。
風雪在馬車外呼嘯。
車廂內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終,薛綏垂下眼簾,低聲道:“殿下,人多眼雜。”
這是提醒,也是某種程度的服軟。
李肇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強行壓下翻騰的情緒,緩緩松開鉗制的手,另一只手卻閃電般探出,指尖微動,輕易伸入那袖中暗袋,將那突出的物件翻了出來——
一枚寸許長,封得極嚴實的蜜蠟丸子。
“當真是出息了。隨時隨地準備與李桓同赴黃泉。”
薛綏猝不及防讓他搶走東西,腕上傷口被掙扎牽動,倒抽一口冷氣。
“李肇!你輕點!”
痛楚下的脫口斥責,奇異地平息了李肇的怒火。
挨了她的罵,一雙銳眸卻倏地笑開。
他將那蜜蠟丸子輕輕捏開。
里面是極為細微的褐色粉末。
“孤不比你這點毒藥管用?”
他哼了一聲,作勢要將那蠟丸湊近鼻端細聞。
薛綏臉色微變,連忙伸手拍開他。
“你不要命了?此物沾膚即潰,神仙難救。”
李肇察覺到她的緊張和擔憂,眼神微微一凝,似笑非笑。
“若李桓方才真要動手,你當真要與他同歸于盡?”
“為什么不?”
薛綏動了動胳膊,緩解腕上的余痛,冷冷地道:“一命換一命,很劃算。至少拉個墊背的……”
她并不是故意氣李肇,只是此刻傷口疼痛,懶得聽他陰陽怪氣,看他煩悶不滿,那點痛楚也似乎減輕了,權當解氣。
李肇果然垮下臉。
“跟他一起死,也不怕臟了黃泉路?”
他身體傾斜下來,盯住她的眼睛,帶著迫人的氣勢。
“下次你再敢如此行事,孤先打斷你的腿,再把你鎖在幽篁居,哪也不能去……”
薛綏讓他氣笑了,淺淺低嘆一聲。
“殿下多慮了。貧尼惜命得很。我今日走不出端王府,明日自會有人將鐵證送到該到的地方。誰都別想干凈。”
李肇眼神驟然銳利,深深看了她一眼。
“此事,孤自有計較,不許你再以此犯險。”
薛綏揉了揉眉心,低聲道:“不至于……”
“至于。”李肇冷聲吩咐,“閉眼歇著。回水月庵還有得折騰。”
薛綏抿唇不語,算是默認了他的話。
她端正地坐回凳上,雙手交迭置于膝上。
眼觀鼻,鼻觀心,如同老僧入定。
李肇坐在她對面,相隔不過一臂之遙。
他也不再開口,背脊挺直地靠著另一側車壁,閉目養神。
車廂內一時陷入沉寂。
兩人像兩尊對峙的石像,在狹小的空間里無聲角力。
馬車駛過長街,碾過覆雪的石板路,發出規律的轆轆聲。
兩行深深的車轍,迅速被新落的雪花覆蓋。
仿佛從未有人來過,也從未有人離開。
出了城門,順著覆雪的官道一路向東。
李肇的目光從她低垂的眼睫,蒼白的臉頰,最終定格在那只受傷的胳膊上,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擊,似乎在刻意地忍耐著什么……
時間過得極為緩慢。
車輪碾過一段坑洼不平的土路,劇烈的顛簸感驟然襲來。
薛綏的傷口被震得吃痛,眉心微微一蹙,下意識地用右手護住。
裹纏傷口的棉布上,已暈出淡紅。
李肇半瞇著眼,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薛綏將臉側向車窗外……
李肇再也按捺不住,探手入懷,摸出一個扁平的青玉小盒,隨手丟在她膝上。
“金瘡藥。”言簡意賅,連解釋都吝嗇。
薛綏拿起來,看一眼。
盒身觸手生溫,顯然一直被他貼身收藏。
她放在一旁,沒有動它。
“怕有毒?”李肇掀了掀眼皮。
“放心,孤舍不得你死。”
說罷,眼神掠過她蒼白的臉,語氣放緩了些。
“趕緊涂上,別讓孤看得礙眼。”
薛綏默然。
雖然她不認為李肇的金瘡藥比自己的好,但到底是他的一片心意。
“多謝殿下。”
指尖挑開盒蓋,一股微辛的藥香便彌漫開來。
她垂眸,解開腕間被血浸透的素布,露出猙獰的傷口。
車廂搖晃不停,她單手操作頗為不便。
“笨手笨腳。”李肇低斥一句,忽地伸手,不由分說地奪過藥盒。
薛綏抿了抿因失血和寒冷而略顯蒼白的唇。
沒有阻止。
她清楚李肇的行事風格,此刻糾纏無益。
李肇低了頭,捏住她纖細的手腕,指尖蘸著冰涼的藥膏,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專注,一點點涂抹那猙獰的傷口上。
他指腹粗糲,動作卻出乎意料地細致。
微涼的藥膏與傷口的疼痛交織,薛綏身體僵硬,目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
暖意在寂靜中流淌……
空氣中旖旎凝聚,車輪滾動的聲響,也掩蓋不了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
一種無聲的、緊繃的張力,在狹小的車廂里滋長。
忽然,馬車碾過一個深坑,猛地顛簸起來。
“唔……”薛綏身體失衡,發出一聲無意識的悶哼,整個人不受控地向李肇的方向傾倒。
猝不及防,額頭撞在他堅實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