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福望著薛綏主仆的身影消失在角門,轉身便在雨幕深處的庭院里,尋到了李肇。
從前的太子殿下最厭風月,不愛侍弄花弄草,今日卻是蹲在情絲花前,輕捻殘瓣,像工匠打磨玉器一般,專注出神……
“啟稟殿下,薛六姑娘已走遠了。”
李肇背對著他,輕輕嗯聲,沒有回頭。
雨幕里,立著一個墨色勁裝的男子。
是東宮暗衛夜梟。
不知他是何時來的,如鬼魅般靜立。
“殿下若想留,她便走不掉。”
李肇一怔,忽而低笑出聲。
“留不住的,就像這花,縱是拼盡全力讓它盛放,終要被風雨打落泥濘。孤惜它、憐它,卻不能強折枝頭,更不能移入暖房,那樣反教它枯萎得更快,凋謝更早……”
夜梟沉默,不懂。
來福卻是心頭酸澀,心疼主子。
“她的血仇未報,我的根基未穩。”
李肇轉身踏入雨幕。
四周安靜得像亡者的靈堂。
冰冷的雨水,落在他清俊的臉上,像一個被剝去鎧甲的敗將,字字如霜。
“何況,她不喜歡孤,如何強求?”
今年的冬天來得很快。
凜冽的寒意,仿佛一夜間便飛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朱門寒舍里,炭盆燒得通紅,也驅不散那滲入骨髓的寒意。
承天門的左掖門旁,一個黑漆漆、僅容一紙投入的“揭弊箱”,牢牢地釘在宮墻的石基上。
那是太子李肇新設的“鳴冤筒”。
凡有冤情密告、檢舉不法者,皆可匿名投入此箱。
黑洞洞的鑄鐵箱口,像一張擇人而噬的巨獸獠牙,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散發著無聲的恐懼和誘惑。
起初,人群只是遠遠觀望,指指點點。
直到第一個用破布包裹著頭臉、身形佝僂的老郎中在夜色下,顫抖著將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片投入漆黑箱口,并迅速消失后,壓抑已久的暗流,再次被點燃了……
沒有人知道誰揭發了誰……
揭發了什么事……
恐慌如同瘟疫,在上京勛貴中無聲蔓延,悄無聲息……
往日里門庭若市、笙歌不斷的府邸,如今門戶緊閉,連采買的下人都行色匆匆,眼神躲閃,仿佛身后有鬼追著。
茶樓酒肆里,關于某某大人的流言,成了最下飯的佐料……
鄭國公府,氣氛更是凝重得能擰出水來。
正院……
郭丕躺在錦帳深處,眼窩深陷,渾濁的目光死死盯著頭頂繁復的雕花,每發出一個字,喉嚨里都有“嗬嗬”的痰音。
“好……好一個……置之死地……而后生……”
郭云容紅腫著眼睛,跪在榻前,緊緊握著祖父枯瘦如柴的手,聲音哽咽。
“祖父,太醫說你吃著這新藥,脈象漸穩,你不會有事的……”
郭丕渾濁的眼珠,緩慢地轉動了一下。
良久,才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
“拿……紙……筆……”
堂內小廝連忙將筆墨捧到榻前小幾。
“出去。”郭丕看著郭云容。
又轉向坐在一旁的大兒子郭洪。
“你們……所有人……都出去……”
“是。”
眾人魚貫退下。
屋內只剩沉重的呼吸和死寂。
郭丕讓長隨將自己扶起,顫抖著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握筆,蘸飽墨,在那上好的宣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幾行觸目驚心的大字。
次子郭明遠,長孫郭照懷,勾結隴西節度使蕭琰,工部的王啟年、戶部馬元魁、大理寺謝延展等人……虛報兵額、篡改賬冊,截留、倒賣軍需,罪證確鑿,罪無可赦
寫罷,他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精神,手一松,頹然癱倒。
“快馬,將賬冊一并交給太子。”
長隨捧著那紙,手抖得如同篩糠。小說宅已發布醉薪漳結
“老爺,這……這……何須如此……”
郭丕猛地一陣咳嗽,幾乎背過氣去。
“告訴照懷……祖父對不住他……讓他認下……保全…宗族香火…”
他閉了閉眼,兩行渾濁老淚滑落。
“郭家子孫…的血…不會白流……蕭嵩、謝延展……這些個……老匹夫…也休想…獨善其身……”
刑部大牢,地字丙號。
石墻透著刺骨涼氣,碗口大的氣窗里,漏出的一點慘淡光暈,照著滿室霉味與血腥,更襯得這方寸之地,如同陰曹地府。
郭照懷縮在墻角,囚衣成了破布,臉上鞭痕還在滲血,哪還有半分貴公子的模樣?
他眼神渙散,想著祖父托人捎來的話。
認罪揭發、拉人下馬。
以自己和二叔的命,保全郭家宗族。
身為國公府嫡孫,他應當盡孝,可西疆那一樁軍需貪墨案,他當真從未沾手,更未分贓,著實冤枉。
憑什么?
祖父要冤枉他?
憑什么讓他去死?
他還有嬌妻美妾在室,還有年幼的兒子……
他不想死……
不能死。
絕望如冰冷的毒蛇,勒緊他的心臟。
“哐當——”
牢門開了。
進來一個低眉順眼的青衣獄卒,頭上斗笠壓得很低,只露出一個冷硬的下巴。
身后跟著個不起眼的小獄卒,捧著食盒。
郭照懷破口大罵。
“哪來的雜碎?給爺滾出去……”
那獄卒沒吭聲,步履沉穩地走到他面前,摘下斗笠,露出一雙清冷的眼……
“郭大公子,還記得我嗎?”
薛綏踢開腳邊稻草,蹲到他面前,指尖敲了敲食盒,看著他笑。
“故人為你送行來了。”
小昭打開食盒,里頭擺著金黃的酥油餅。郭照懷干裂的喉嚨,猛地一動——
“薛六,你不是出家去了嗎?你怎么會在這里?你想干什么?”
薛綏慢條斯理地拈起一塊點心,在指尖碾了碾,酥皮簌簌落下。
“十年前,臘月廿三,寒鴉渡蘆葦蕩。”
郭照懷渾身一震。
“你揪著我頭發,把我踹進冰水里。”
薛綏盯著他放大的瞳孔,笑容冰冷。
“就為了討平樂公主歡心。你用隨手折的蘆葦稈,硬生生戳我的眼睛,還笑嘻嘻地問我,瞎子的天,是不是全黑的……”
“陳年舊事,你,你提它做什么……”郭照懷驚恐地往后縮,卻被沉重的腳鐐生生拽住。
鐵鏈嘩啦作響。
薛綏把一個點心丟在他面前。
“我高燒七日,差點死去……還有,那年冬天,普濟寺的假山下,你們將我塞在冰窟窿里,用雪團抽我脊背……”
“幸得好心人相救,方能活到今日,為你送終。”
一句一句。
塵封的罪孽,在大牢的霉味里,重新剝開,再次結痂……
她慢慢松開手。
又一個點心滾在郭照懷的腳邊。
金黃的皮沾了泥,像極他如今狼狽的處境……
“薛六,你區區草芥,膽敢謀害朝廷命官?”
“你是階下囚。”
薛綏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祖父已把你當成棄子,無人能再保你。你死后,不會有一張干凈的裹尸布,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郭大公子,當年的你,可曾想過會有今日報應?”
“你……你這個瘋子!”
“瘋子,是嗎?”薛綏道:“我會如你所愿……”
郭照懷看著她眼底翻涌的戾氣,瞳孔一縮。
撲通!
膝蓋一軟便跪了下來。
“當年……當年是我年少無知……玩笑開過了頭……薛六姑娘……你大人有大量……放……放過我……我給你磕頭……”
他忽然涕淚,掙扎著想磕頭求饒。
“遲了。”薛綏冷笑,“黃泉路遠,你墊墊肚子吧,免得做個餓死鬼,也替我看看,瞎子的世界是不是黑色的……”
郭照懷拼命搖頭。
恐懼讓他語無倫次。
“不!我不吃!有毒!這里有毒……”
“怎么會有毒呢?這是上好的點心。”薛綏溫柔地笑,湊近他耳邊,聲音很輕。
“我為了布這一局,煞費苦心……還精心為你準備了餞別禮,怎么會落下如此拙劣的把柄?放心吃吧,比你當年喂我的豬食甜多了。”
“薛六,你做了什么,對我,對薛家……你到底做了什么……你這個瘋婦……”
“郭大公子,好走——”
薛綏慢慢從懷里掏出一本畫冊,抓住郭照懷痙攣抖動的手,用他的鮮血,將畫著他的那一頁,勾出一個巨大且猙獰的血叉。
“小昭。”薛綏漠然起身。
小昭應聲,眼里發著狼崽般興奮的光。
薛綏沒有多話,轉身踏入牢門外的陰影。
背后,是郭照懷撕心裂肺的詛咒。
“薛六……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小昭抓起一塊酥油餅,狠狠塞入他大張的嘴里。
“唔……”
短促的慘叫聲堵在喉頭。
獄中老鼠尖叫,亂竄。
腳步聲遠去,牢門再次哐當一聲,沉重鎖死……
金黃碎屑混著血污,被踩踏在地,像郭照懷曾經煊赫,如今卻卑賤的命運。
他死了。
薛綏用十年前的怒火,把一個國公府世子從云端拽進泥地,在眾叛親離里,爛死在這不見光線的大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