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已過,余溫未消。
承天門外,旌旗招展,甲胄鮮明。
天還未亮透,大街兩側已是水泄不通,擠滿了觀禮的人群。
茶樓酒肆臨街的雅座千金難求,窗扇支開,露出里頭錦衣華服的身影。小販們頂著喧鬧在人縫里鉆營,胡麻餅、杏仁茶的香氣混著汗味、脂粉味,在空氣里蒸騰。貨郎擔子上的小風車呼啦啦轉,泥人、糖畫、新扎的兔兒燈,引得孩童尖叫蹦跳,又被大人死死拽回身邊。
“他爹,快些!再晚些就占不到好位置了。”
“擠什么擠?踩著我新做的繡鞋了……”
“哎喲,這位嫂子,對不住!實在是對不住。”
“無妨無妨。今兒是太子爺回京的大日子。老頭子我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這等陣仗呢……”
“聽說殿下在赤水城,那是天神下凡,一桿槍挑翻了阿史那的狼頭大纛……”
“可不是嘛。”立刻有人接話,唾沫橫飛,“我表兄的連襟的大侄子就在西疆大營,信里說了,殿下夜襲赤水城那夜,如天降神兵……把阿史那的狼崽子們嚇得屁滾尿流……”
街市上熱鬧喧囂。
守兵也聽得面帶笑意,腰桿挺得更直了一些。
畢竟是凱旋之師,他們臉上也有榮光。
“來了來了!快看!宮門開了!”
“是端王殿下率宗室百官出迎……”
沉重的朱漆門在晨光中隆隆洞開,露出森嚴的皇家儀仗。
金瓜、鉞斧、旗幡招展,華蓋在初升的陽光下流淌著刺目的金輝。
羽林衛鎧甲鮮亮,馬蹄鐵踏在凈水潑灑過的青石板上,發出整齊劃一的嗒嗒聲,壓過了鼎沸的人聲。
以端王李桓為首,宗室勛貴,文武百官、皆身著朝服,按照品階走出長街,等候在巍峨的城門外,準備迎接凱旋之師。
李桓正立于最前方。
一身親王常服,紫袍玉帶,氣度雍容,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笑容。
鄭國公郭丕亦在百官之列,他努力挺直腰背,維持威儀,但眉宇間的憔悴卻難以掩飾。
兒子下獄,孫子不肖。
郭家已是風雨飄搖。
他只盼著太子凱旋的大喜能沖淡一些郭家的非議,哪怕只是讓他得以暫時的喘息。
郭照懷立在百官之后,手指反復摩挲著玉扳指。
在人群議論聲里,下意識朝東側瞥了一眼。
御街東側,有一座不起眼的茶樓。
二層臨街的竹簾,半卷。
簾后,薛綏身著尋常的細布衫裙,頭上輕紗帷帽,遮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線條清冷的下頜和一抹淡色的唇。
她安靜地憑欄而立。
下方人山人海的盛況,仿若未入眼底。
錦書和小昭侍立在她身后,屏息凝神。
如意則有些緊張地捏著衣角,探頭望著下方。
“姑娘。”錦書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乎被窗外的聲浪吞沒。
“都安排妥了。只待太子儀仗行至積善牌坊,七郎君的人便會‘送’上大禮。”
薛綏微微頷首。
帷帽的薄紗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目光穿透紗幔與人群……
“姑娘。”小昭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太子殿下來了。快看……”
薛綏緩緩抬手,撫過腕間的佛珠。
“太子千歲駕到——恭迎太子殿下!”
“恭迎太子殿下!”
樓下不知誰高喊一聲,無數道目光齊刷刷投向城門方向。
地平線上,煙塵漸近。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獵獵招展的龍旗和“李”字帥旗。
緊接著,是洪流般推進的玄甲騎兵。
馬蹄聲由遠及近,仿若撼動大地的雷鳴。
為首那人,身跨神駿的烏騅馬,玄甲墨氅,正是太子李肇!
他未戴頭盔,深刻的眉骨和瘦削的臉頰,比出征前更加冷峻深刻,日光落在臉上,清晰地勾勒出緊繃的下頜線條和緊抿的薄唇,刀劈斧鑿一般,散發著浴血的凜冽和無形威壓。
這便是從尸山血海里殺回來的大梁儲君。
昔日的冷峻孤高,淬煉成冷硬與沉靜。
他勒著韁繩,緩緩策馬前行,眼眸掃過歡呼的人群和迎接的百官,目光無波無瀾。
歡呼聲浪排山倒海涌來。
“太子千歲!”
“天佑大梁!”
聲浪達到頂點,震耳欲聾。
薛綏目光穿過紗幔,落在越來越近的玄甲上。
隔著攢動的人頭、揮舞的手臂、不期然的,竟與馬背上那個冷硬的身影,目光在虛空中撞上……
那一瞬,時間仿佛被拉長、凝滯。
李肇極輕地頓了一下。
大氅披在身后,被晨風卷動。
視線隔著喧騰的人海望過來,帶著一絲深沉難辨的暗光。
太沉、太利,明明看不見她,卻好似要將臉上的薄紗灼穿……
薛綏袖中的手猛地攥緊。
“啪嗒……”
腕上的檀木佛珠,毫無征兆地繃斷。
圓潤的珠子胡亂滾落,砸在茶樓的地板上。
幾乎同時,李肇胯下的烏騅馬似乎被什么東西驚擾,不安地打了個響鼻,前蹄微揚。
他立刻收束韁繩,目光卻未收回。
“殿下千歲!”
“太子殿下千千歲!”
李桓率百官上前,依禮迎接。
“臣等奉陛下旨意,恭迎太子殿下凱旋。殿下西征破虜,揚我國威,功在社稷。此乃大梁之福,百姓之幸……”
李肇右臂虛抬,聲線冷冽:“有勞皇兄。”
又將目光掃過宗室百官,頷首示意。
“眾卿免禮。孤奉旨討逆,幸不辱命。全仗先帝庇佑,陛下圣明,將士效死,朝野同心。”
文武百官肅立,齊齊躬身,山呼千歲。
“恭請太子殿下入城——”
宗室勛貴的女眷在觀禮臺的西側。
薛月沉捏著絹帕,看著李桓和李肇兄弟二人虛與委蛇,嘴角微撇,明顯心不在焉。
她身側的奶娘,懷中抱著幾個月大的阿寧。
小姑娘攥著奶娘衣襟,戴著一頂綴著明珠的小軟帽,粉雕玉琢,此刻卻不知為何,小嘴一癟,哇哇大哭起來。
“哦哦,乖,不哭不哭……”奶娘手忙腳亂地顛哄。
薛月沉冷冷瞥了奶娘一眼,妝容精致的臉上難掩疲憊與煩躁。
“許是人多驚著了。抱遠些去!”
她嘴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
那孩子似是感受到了母親的不耐與周圍的壓抑,哭聲驟然拔高,尖利得幾乎刺破耳膜!
嬰兒的尖啼,如同一個突兀的信號。
就在這普天同慶、萬眾矚目的時刻——
變故陡生!
混亂的人群中,幾個蒙面黑衣人如同毒蛇般猛然竄出。
他們目標極其明確,手中淬毒的弩箭并未射向萬眾矚目的太子李肇,而是直指茶樓雅間窗口那抹灰色的身影——薛綏!
“妖女惑國……為蕭貴妃和平樂公主報仇。”
一個嘶啞的聲音在混亂中響起。
“兄弟們,隨我上,殺了這個禍國殃民的妖女。”
“動手!”
同時,暗器撕裂空氣,帶著致命的尖嘯射向薛綏。
“姑娘小心!”小昭厲喝一聲,手中寒芒連閃,將突襲的三枚暗器打飛出去,“嗖”地釘在窗欞上,尾羽兀自顫動。
錦書也迅速擲出手中茶盞,一個旋身擋在薛綏面前。
一支細箭無聲無息地擦著薛綏的手臂飛過,帶起一道血痕。
錦書又驚又怒。
“平樂余孽竟會選在此時發難?”
小昭亦是瞪大瞳仁。
“她怎會知曉我們在此?”
薛綏捂著傷口,臉色微白,聲音卻冷靜得可怕。
“未必是她。”
人群涌動中,一個穿著公主府仆役衣服、形容枯槁的婦人雙目赤紅,狀若瘋魔般沖入茶樓,手上握住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聲音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
“薛六!你這賤人害我全家冤死獄中,今日我便與你同歸于盡……”
“攔住他!保護百姓。”禁軍統領怒吼。
但那婦人如同困獸,爆發出的力量驚人。
場面極度混亂中,竟被他沖破了外圍的阻攔……
“姑娘!”小昭欲動。
薛綏抬手制止了她。
冷笑一聲,眼神冰寒刺骨。
十年血仇,盡數凝聚于眼中。
就在那婦人嘶吼著撲來,手中匕首高高揚起的剎那。
薛綏動了……
右手從寬大的衣袖中探出一根青玉簪。
“咻——”
銀簪破空!快逾閃電……
精準無比地沒入那婦人頸側的穴位。
婦人驟然一僵,高舉的匕首“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臉上的瘋狂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
薛綏淡淡收手,“這倒是老熟人,平樂的陪房,打小就跟在她主子身邊了。只不知,為何一把年紀還如此糊涂,被人利用。”
那婦人想怒吼,想咒罵,喉嚨里只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聲,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數名禁軍飛撲過來,將她拿下。
“有刺客!保護太子殿下!”
御街上頓時大亂。
禁軍如臨大敵,拔刀出鞘列陣護駕。
百姓驚恐尖叫,推搡踩踏。
混亂中,沒人注意到,一個蓬頭垢面、形如乞丐的男子,驚慌失措地“被”人流沖撞著,直直沖向太子儀仗前方的羽林衛。
“啊——”
“攔住他!瘋子!別沖撞了殿下!”
這人踉蹌著撲倒在地,發出嘶啞扭曲的嚎叫。
“冤枉啊——太子殿下!草民是輜重營往西疆運糧軍中的驛卒,僥幸活出性命,有驚天大冤要訴。”
“鄭國公府一門豺狼,喝將士的血,吃百姓的肉。草菅人命!罪該萬死啊——”
他嘶吼的聲音如同悲鳴一般。
聲音未落,前方御街中間,“積善坊”那座高大的石制牌樓上,三條紅綢突然墜下,在風中展開,如血色的瀑布懸掛在眾人眼前。
綢布上用濃墨寫著斗大的字,并排成行。
“司農卿郭明遠貪墨軍糧,倒賣軍需,致西疆將士凍餓而死……”
“兵部員外郎郭照懷,私扣軍餉,中飽私囊……”
“鄭國公府世代蛀蟲,吸百姓血,啃將士骨……”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百姓眼底。
人群突然爆發出一陣更巨大、更洶涌的聲浪。
“天爺!我那外甥就是凍死的。”
一個白發老嫗突然沖出人群,撲到牌坊下,對著紅綢叩首哭喊。
“我孫才十七啊!來信說餓得啃樹皮……原來是被這群狗官貪了救命糧……”
“我兒在赤水關染了疫病,咳血咳到斷氣……”
“狗官,還我兒命來!”
更多人涌上前,他們大多穿著打補丁的衣裳,臉上刻著風霜。
有人捧著用破布包著的牌位,有人舉著兒孫的名諱和營職,齊刷刷跪在御街中央,朝著李肇的方向磕頭,額頭撞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太子殿下!為我兒報仇啊。”
“殺了這群喝兵血的豺狼!為死去的兒郎們償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