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塵……”皇帝咀嚼著這個法號,龍目陡然厲視階下的端王李桓,眼里帶著一抹難以置信的驚愕。
這“了塵”可不就是薛家那六丫頭?
端王府曾經的側妃,那個攪得風波迭起,自請落發出家的女子……
“正是她。”李桓看出崇昭帝眼中的疑慮,再次深深叩首。
“兒臣不敢貪天之功。了塵師父身處方外,心系黎庶,洞察時艱,方能獻此安邦定國之策。兒臣不過是依策而行,算不得首功。”
殿內霎時死寂。
龍柱上的雕紋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整個紫宸殿里如有一片無形的冰層,凝滯了空氣……
誰能想到,那個攪動京城風云、引得太子與端王相爭、最終遁入空門的女子,竟在青燈古佛下,翻手間又攪動了這滔天巨浪?
丞相蕭嵩鐵青著老臉,攥著笏板的手背上,青筋虬結。
“陛下,薛氏女雖獻計有功,但前事未了,她以罪婦之身,受此殊榮,恐惹非議……”
謝延展也跨前一步,拱手疾呼。
“此例一開,后患無窮。請陛下三思!”
李桓霍然轉身,目光如電般掃向他二人。
“蕭丞相,謝大人!功是功,過是過。了塵師父獻計解西疆之危,救數萬將士、百萬黎民于水火,此乃不世之功。豈能因其過往或方外身份而抹殺?若如此,豈非寒了天下忠義之士的心?何況父皇金口玉言,豈能失信于天下?”
謝延展被搶白,一時語塞。
蕭嵩更是氣得老臉漲紅,胸口禁不住地起伏。
這可是他們蕭家傾力支持的皇子,是他的嫡親外孫,如今竟然公然唱反調,為一個罪婦據理力爭。
李桓不再看蕭嵩,轉身面向御座,撩袍跪得更直,脊背如松。
“父皇,蕭丞相憂心朝綱,其情可憫。然兒臣以為,賞罰分明,方是立國之本!請父皇為了塵師父加恩賜賞!”
崇昭帝捻著頷下胡須,“蕭愛卿,你意下如何?”
蕭嵩深深吸氣,笏板幾乎要被捏碎,“臣……不敢有異議。”
大殿上鴉雀無聲。
皇帝手指輕撫御案,袍袖微擺。
“擬旨!”
五月時節,下一場小雨,山中庵堂幽靜,仍帶著料峭的涼氣。
薛綏近來總愛坐在窗前抄經,案頭的筆洗里盛著新汲泉水,紅爐上煮著幾片舒展的春茶,淡淡的茶香,在微涼的空氣中凝成薄霧……
她越發清減了些,身上的禪衣洗得發白,腰間系著的素色絳帶,隨著呼吸輕輕起伏,新長出的發茬留又被她親手剃盡,襯得清瘦的臉頰,多了幾分佛性的柔和。
錦書輕手輕腳,將一碟新摘的野莓放在案頭,低聲道:
“端王殿下此次,親自督工疏通糧道,調撥軍需營救太子,著實難得,朝野內外無不贊其仁厚愛民,胸懷大義……”
薛綏筆下未停,蘸了蘸墨,聲音平穩無波。
“李桓此人……愛權,卻也惜名。更懂得,如何借名謀事。”
錦書頷首,瞥一眼她的表情。
“也不知西疆戰事何時能了……”
薛綏沒應,眉骨在燭光下投出淡淡的陰影。
李肇自去赤水關,便再沒有來信。
足以證明,情絲蠱已在他心中徹底拔除。
也好,從此各不相干,可以心無掛礙的做事。
錦書看著她清瘦的側影,正要說點什么,禪房外的回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小尼匆匆進來通傳,肩膀上沾著雨水。
“宮里有公公前來宣旨。剛到大殿,慧明師太請您速去接旨……”
薛綏筆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聲,將最后一筆勾勒完成。
一只線條簡潔卻透著靈動之氣的鴿子躍然紙上,正欲振翅。
錦書捧著一件迭放整齊的干凈禪衣,替她換上,又仔細整理好她的衣襟袖口,撫平褶皺。
“姑娘,怕是來者不善……”錦書眼中含著憂慮。
“走吧。”薛綏走到窗邊,摸了摸靈羽的腦袋,率先邁出房門。
大殿里,王承喜捧著明黃的圣旨,身后跟著幾名禁軍,鎧甲映著細雨的反光,冷硬且肅殺,與這清幽的庵堂格格不入。
“了塵師父,接旨吧。”王承喜臉上堆著笑,聲音尖細。
薛綏在慧明師太的身側跪下,低眉垂目。
王承喜展開圣旨,以抑揚頓挫的調子念道:
“……爾尼了塵,身處方外,心系蒼生,獻平亂救災之策,解西疆危局,功在社稷。朕深為嘉勉,特為爾敕號‘妙真’,賜云錦紫袈裟一襲,黃金百兩,紫檀嵌貝葉經一套,以彰爾德……”
王承喜尖細拖長的尾音落下,大殿內一片寂靜。
紫袈裟被佛門中人視為至高無上的尊貴象征,眾多高僧也難獲此殊榮……
眾尼的目光齊刷刷投向薛綏。
有震驚,有羨慕,也有難以言喻的復雜。
王承喜念完,見薛綏沒有動彈,又上前幾步,將圣旨遞到薛綏面前,笑著道:“恭喜妙真師父,這等恩寵,咱家在宮里多年都未曾見過呢。快接旨吧?”
他微微躬身,姿態放得極低。
薛綏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卷明黃絹布,并未伸手。
“貧尼謝陛下隆恩。只是既入空門,紅塵封賞實不敢受。還請公公回稟圣上,貧僧心向佛道,不敢貪功。”
王承喜笑容一僵,眼中閃過一絲愕然。
“妙真師父這是說哪里話?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的旨意,哪有收回的道理?收下吧,也好讓老奴回去交差。”
說罷又壓低了聲音:“何況這是端王殿下在金殿之上,力排眾議爭來的……若執意推辭,豈不是讓端王殿下難做,寒了殿下的一片心意么?”
他語氣帶上了幾分焦灼和不易察覺的強硬。
薛綏心知拒絕不了,緩緩合十。
“貧尼不過做了分內事,本不敢居功。既蒙陛下厚賜,自當供奉佛前,為江山社稷祈福。公公遠來辛苦,請到客堂用些清茶素點。”
她語氣溫和有禮,卻帶著淡淡的疏離。
“茶就不喝了。”
王承喜笑著,將圣旨放下。
薛綏雙手高舉接過。
“咱家先回宮里復命。妙真師父保重,告辭!”
王承喜說罷,帶著人匆匆離去。
薛綏捧著那卷沉甸甸的明黃綢緞起身……
山風吹過,卷起她寬大的禪衣,衣袂飄動,顯得身形單薄,卻又巋然不動。
錦書連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望著王承喜遠去的方向,眉頭微蹙。
李桓沒有將功勞據為己有,反而將她推到了臺前。
這看似抬舉,實則又將她放在了風口浪尖。
“姑娘,這端王殿下怕是沒安好心……”
“無妨。收起來吧。”薛綏將圣旨交到她手上,步履從容地走向禪房。
“姑娘,是云錦的呢。”如意在一旁整理宮里抬來的獎賞,不停地咂咂稱道,“這紫袈裟好好看啊。姑娘穿上,定然氣度不凡……”
薛綏沒有說話,徑直坐下抄經。
斜斜的天光穿過窗扉,在她灰色的禪衣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姑娘不瞅瞅嗎?”如意仰著臉追問。
薛綏合起面前經卷,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金銀玉器,名利尊號,不過浮云蔽眼,過耳清風。”
錦書看著她平靜的側臉,心下明白,這些世俗榮寵,從來就不是姑娘想要的。
那一本秘不示人的“閻羅畫冊”上,還有未曾勾銷的人。
平樂公主雖然受貶,但其黨羽余孽、以及昔日助紂為虐者,仍在逍遙。
棋盤上,還有一個個等著拔除的棋子……
這場以血為墨、以命為棋的復仇,遠未到終局。
半個時辰后,雨停了。
薛綏抄寫完畢,緩緩放下筆。
錦書捧來銅盆,盆中溫水氤氳著艾草香氣。
薛綏站起來,伸手入盆,攪動水面漣漪。
“鄭國公府那邊……可有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