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衣下擺揚起,帶起一陣素心蘭香,混著牢里腐味竟催出幾分詭譎的慈悲氣息。
“何人害你,為何一夜白發?”
薛綏很想笑。
貓哭耗子大概便是這樣的吧?
她扯動唇角,頭緩緩抬起來,咳嗽著,眼白上爬滿血絲。
“殿下不知道嗎?我每日服用的藥,不都是殿下讓人精心調配的?”
李桓瞳孔驟縮。
眼前的萬千銀絲,扎得他眼眶生疼。
“陳鶴年!傳陳鶴年來見本王……”
他甩袖喚人,三兩下打開薛綏腕上的鐵鏈。
嘩啦聲里,帶著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陳鶴年跌跌撞撞趕來,整個身子佝僂如蝦,半跪在地上號脈,指尖觸到薛綏腕間的溫度,整個人便微微顫抖起來。
“王,王爺……”
老醫官額角的冷汗涔涔,轉身撲跪在地。
“薛側妃寒毒入髓,已侵及心脈,恐已藥石難醫……”
李桓瞳孔微縮,一把揪住陳鶴年的衣領。
“你不是發誓說按方抓藥,就能祛除寒毒……”
他的聲音冷得可怕,指尖掐住醫官的脖頸,“說,誰讓你下毒的?”
“王,王爺饒命……下官沒有下毒……”
陳醫官嚇得肝膽俱顫。
地上散落的藥渣凝結成團。
那是他昨日親自盯著煎的方子,此刻卻混著詭異的黑血。
“下官一生懸壺濟世,不敢違背醫道良心!”
話音未落,角落里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
“什么懸壺濟世?放屁!”小昭紅著眼指著陳醫官的鼻尖,梗著脖子怒罵。
“前幾日那個姓王的老頭來診脈,我就該察覺不對!你們皇家的人,個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
“小昭……”
薛綏輕輕搖頭,白發被穿堂風揚起,與石壁上的影子重疊,像冬雪落在墨色綢緞上,肌膚泛著一層死灰。
“莫要胡言。王太醫受太后娘娘器重,從前常出后宮請脈,怎會做這等傷天害理之事?”
陳鶴年把頭垂得更低。
李桓眼神一凜,好像意識到什么似的,彎下腰來,抓起她的手,聲音突然放柔。
“我定為你討回公道……”
薛綏偏頭躲開他的攙扶,往石壁縮回半寸,聲音輕淡得好似雪落梅枝。
“王爺不要演過了……咳咳……這地牢里可沒有御史臺的耳目……”
薛月沉扶著孕肚上前,唇角掛著溫軟笑意。
“六妹妹,王爺也是擔心你……”
“不需要了……”
話未說完,便被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打斷。
李桓再顧不得許多,扯開披風將她的人裹進懷里。
獄卒抬高了燈籠。
明亮的火光照見了石壁上帶血的字跡——是一首未完的《葛生》,不知何人所寫……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李桓突然心頭大慟。
他想起母妃臨終前的樣子。眼神渙散、嘔出黑血,指甲摳進了皮肉仍不撒手。
瑞金殿的素幡也是這樣,如她的頭發,白得刺目,母妃涂著鮮艷的口脂,也掩不住青紫的唇色,壽衣下浮腫變形的臉,蒼白如紙,頭上戴著她最想要的鳳冠,卻只能隨榮華富貴一起沉入棺槨……
那就是死亡的樣子。
死亡,就會帶走一切……
他掌心緊握薛綏的手臂,青筋暴起。
“陳鶴年!側妃到底患的是什么病?”
“啟稟王爺,確是風寒無疑……”陳鶴年汗透重衫,想到王伯安曾來為薛綏問診,話都到了嘴邊,仍是不敢明說……
“除非……除非是王太醫那里,出了什么差池……”
薛綏慘然一笑,白發垂落遮住眉眼,氣音輕得像嘆息。
“王爺當日栽贓嫁禍,不就是想要妾身的命嗎,如今又來裝什么慈悲?”
聲音未落,她睫毛輕顫,突然咳出一口黑血。
李桓渾身劇震,慌忙用袖口去接,一朵墨蓮撲在他雪色的孝衣上。
“用我一條賤命,換東宮頹勢。王爺算無遺策……”
薛綏低頭盯著自己染血的指尖,仿佛在看一幅無關緊要的畫。
疼痛著,卻也平靜。
“權勢、民心、圣寵、榮耀、子嗣,王爺想要的,都已經有了。何必趕盡殺絕?”
地牢忽地陰風大作,油燈明滅間,李桓看清她唇角掛著血沫,眼瞳漸漸渙散,腦子里反復浮現蕭貴妃死前的模樣……
想到眼前的人,也會如母妃一般,渾身僵冷地躺在棺木中,任人在她臉上涂粉插簪,他突然情緒難抑。
“不是本王。”
他沙啞著嗓音,猛然扣住她后頸,攥住她伶仃的腕骨……
想要解釋什么,卻在觸及他皮膚時被燙得心頭一顫。
一瞬間,那些精心策劃的棋局突然變得可笑。
他分明是要為母報仇,引李肇入甕,借薛綏之手坐實東宮弒妃通敵的罪名的,可卻親手將淬毒的刀,遞給了太后……
“本王……從未想過想你的命。”
“這一局,王爺贏了。”薛綏倚著墻喘息,銀發如月光鋪滿肩頭,“用我的尸首做文章,照樣能讓朝野上下唾罵太子,王爺可坐收漁翁之利,收服天下民心……”
說罷,她斜目看著小昭,指尖抽搐著向她伸出半寸,卻無力地垂落,蜷縮在稻草堆里嘔出更多的黑血。
血沫濺上素白的發絲……
她單薄囚衣下,是凸起的脊骨,人見可憐。
“只是我這侍女,從小與我一起長大,性子憨直,沒有心機,膽子也小……她不懂皇城里的血雨腥風,求王爺留她一條性命。別讓她為我陪葬……”
“姑娘!”小昭哭喊著撲過來,死死攥住她染血的袖口,膝蓋撞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就算是死,小昭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別傻……”
薛綏抬高手臂,想去摸她的臉,卻從囚衣里滑落一個沾著藥漬的錦緞荷包……
李桓彎腰撿起來。
這正是那日他塞入玉玨栽贓她的荷包。
此刻,里面裝著一粒藥丸——色澤暗紅,如同凝血。
“這是什么?”李桓冷聲問。
“……王太醫送來的,說是太醫院秘制的玉露丸……吃了兩日,察覺有些古怪,便留下一粒……”
話未說完,喉間又涌出一口黑血。
劇烈的咳嗽聲里,她毫無征兆地向前傾倒,整個人如斷線木偶般軟綿綿地滑落在小昭身上……
尾音消散在喉間……
“姑娘!”小昭將薛綏抱在懷里,喉間發出嗚咽的聲響。
“王爺……”薛月沉哭得滿臉淚痕,也想沖過來看她,被翡翠死死抱住,無力地軟在她懷里抽泣。
“勞煩王爺找個好點的太醫,別讓六妹妹疼著離開……”
“不必了。”李桓突然扯下披風裹住薛綏,打橫將人抱起。
“本王親自送她去找太醫。”
“王爺不可!”向陽慌忙攔住他。
“此刻帶側妃離開,恐落得個私放重犯的罪名……”
李桓不等他說完,一腳踹開牢門,大步出去。
寒風順著獄道灌進來,吹得他袖口翻飛。
懷中的女子輕得仿佛只剩一把骨頭,仿佛隨時會融化在獄燈的陰影里。
他低頭看一眼,下頜繃緊,聲線卻穩如磐石。
“本王會面見父皇,承認玉玨是我栽贓,清輝殿的案子與薛氏無關……”
眾人皆驚。
值夜的獄卒呆立當場,不敢作聲。
向陽更是撲通跪下,額頭重重磕在石板上。
“王爺三思!此事若驚動圣駕,后果不堪設想……”
“王爺!”薛月沉全然未料李桓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自暴栽贓。
一時間,她喉間腥甜,氣得幾乎暈厥。
“欺君之罪,天地難容。王爺可知此刻踏出牢門便是萬劫不復?”
她眼底燃著悲傷的火苗,看著李桓,步步逼近。
“王爺要將清譽毀于一旦,貴妃娘娘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說罷,她拽著李桓的手,按在自己孕肚上。
“王爺摸摸,這是您的嫡親骨血!孩兒尚未出生,王爺便全然不顧了嗎?”
李桓忽然安靜下來。
慢慢的,抽回手,再次將薛綏摟緊。
“王妃,讓開。”
“除非王爺先殺了妾身和腹中孩兒……”
李桓冷笑一聲,大步掠過她僵直的手臂。
“王爺!”薛月沉攥住他衣襟,孕肚在縞素衣裳下顯出隆起的的弧度,眼中泛起疼痛的淚光。
“現在放六妹妹下來,你還是一個干干凈凈的端王……”
周遭的獄卒,全都低下頭去,只當自己沒有聽見。
侍衛卻是互相對視一眼,握緊刀柄,
只要薛綏和小昭死去,就不會有人知道端王殿下說了什么,不會知道玉玨的秘密……
然而……
李桓抱緊人事不省的薛綏,毫不動心。
“從清輝殿塞入玉玨那一刻起,本王就注定做不成干凈的人。”
薛月沉見他轉身就走,突然拔下頭上的素簪,抵住喉間。
“王爺若執意妄為,妾身今日便血濺大獄……”
未盡的話語,終是碎在齒間。
李桓宛若沒有看見她的淚雨和哀求,大步流星地走向獄道。
薛月沉喉頭鐵銹味蔓延。
她望著李桓凌然遠去的背影,帶著少年般的青澀和沖動,不顧一切地踏碎世俗規訓,磨去皇權博弈的棱角,只為一個女子。
那是她的丈夫呀……
為何能如此珍愛另一個女子?
薛月沉一個人跌坐原地,渾身的力氣好似都被抽干……
突然間,整座牢籠都在旋轉,腹中突然疼痛如絞。
隔著重重獄門,也能聽見心臟的碎裂聲。
“王妃……”
翡翠扶不住薛月沉沉重的身子,帶著哭腔大喊。
“你疼疼自己,別再傷著身子了……”
薛月沉失望的看著那一抹消失的背影。
忽然低笑出聲。
原來他奔向薛綏時的神情,才是她嫁入端王府時曾經期待過的樣子——
那是心頭摯愛才有的孤注一擲。
而他的丈夫給她的,是早已被那座皇城磨成的鋒利刀刃,每一道都刻著權衡利弊。
雨絲如簾,將刑部大牢籠罩在一片灰蒙之中。
李肇身著夜行衣,立于丙字獄外的巷口,手中緊握著一個精致的木盒,里面裝著張懷誠秘制的解藥。
一會見著薛平安,定是要賠禮道歉的。
先讓她服下解藥,安置到漕船上,要打要罵,也就由得她去了。
他望著雨幕中濕滑的墻頭,眼神中透著決然的鋒芒。
“殿下,準備好了。”
身后暗衛首領壓著腰刀趨前兩步,低聲稟道:“十二衛已換上巡防的甲胄,當值的獄卒,也是咱們的人。”
關涯低聲稟報,身后跟著幾個身手矯健的屬下,個個眼神銳利,隨時準備行動。
李肇點點頭,正要邁步,卻見巷道那頭,元蒼匆匆趕來,臉色蒼白。
“殿下,大事不妙!薛六姑娘識破了我們準備的飯菜,她,她沒有服藥,身邊的丫頭也是兇悍,阻攔不讓獄卒靠近……”
李肇渾身一震,木盒險些從手中滑落。
“孤去叫她!”
他撩起衣擺要走,卻被元蒼攔住。
“殿下,來不及了……”
他聲音低喑,不敢看李肇的臉色。
更不敢如實將地牢里發生的變故,稟告李肇。
“適才端王突然前來,將人接走了……為免節外生枝,我等不得不退避…”
李肇如遭雷擊,腦海有片刻的空白。
許久,才緩緩開口。
“為何這才來報?”
“薛六姑娘身中雪中枯寒毒,嘔出黑血……”
他們眼睜睜看到李桓為薛綏發瘋,若太子看見那般情形,只怕也要亂了方寸,重蹈端王后塵。
“梅大人說,由端王帶去找王伯安醫治,殿下且暫壓怒火,從長計議為上。”
李肇只覺得心口劇痛,仿佛被人狠狠剜了一刀。
雪里枯不可能是王伯安用的……
他不會不顧及兩個親孫子的性命,在東宮的眼皮子底下,行此險招。
下毒的,只能是薛綏自己。
他忽地想起那夜在牢中,薛綏推開自己時的冷漠眼神……
原來她不是不肯走,是不想跟他走。
她寧選李桓也不信自己。
這個認知如同一盆冷水,兜頭澆下,讓他渾身發冷。
他拳頭緊緊攥起,指節捏得嚓嚓作響。
關涯看著李肇身子緊繃面色暗沉的模樣,心中不忍,卻又不知如何安慰……
雨幕中的巷道,靜如死寂。
這時,一個下屬匆匆趕來。
“殿下,打聽到了,端王殿下帶著薛六姑娘入宮求醫了……”
李肇眼神一凜,立刻轉身。
“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