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奇幻
宣政殿。
崇昭帝端坐龍椅,將邊疆急報重重拍在御案上,發出砰砰的聲響。
“飯桶!一群飯桶!”
“西茲王廷陳兵十萬于赤水關,那關隘總兵、戍邊統將,卻還在推諉扯皮!”
“瞧瞧,這便是朕親點的鎮邊重臣!盡是些庸碌之輩,本事全用在貪墨弄權、盤剝軍餉上了!”
階下臣工垂首屏息,呼吸凝滯。
兵部尚書捧著的笏板的手,微微一顫,不知不覺,汗珠已順著溝壑縱橫的臉,滑入朝服。
“陛下息怒,陸將軍奉旨率精兵出關御敵,想來不日便能重整防線,傳來捷報……”
崇昭帝慍怒哼聲,皺眉斥道:
“盡是拖延之詞,就會紙上談兵。”
聲音未落,只見李肇振袖而入,一身玄色朝服,在晨光里泛著冷芒。
“父皇,兒臣請旨,率三萬玄甲鐵騎,奔襲赤水關側翼,策應陸將軍……”
崇昭帝神色微微一冷。
目光落在緊隨其后,恭謹行禮的李桓身上。
“端王怎么看?”
李桓廣袖一拂,從容向前半步,拱手道:“回父皇,兒臣也愿率三萬輕騎,自赤水河隘口馳援。”
崇照帝一聽,似乎滿意了,神色稍霽。
“你二人有此忠勇,乃大梁之幸。但我大梁,良將如云,何須皇子親涉險地?”
他目光微沉,話鋒一轉。
“只是護國公主的愛女被擄西疆,至今生死未卜,說出去有損我大梁天威……”
聞聲,李桓余光瞥向李肇,拱手應道。
“聽聞太子殿下俘獲了敵酋阿史那的外侄,何不以此為質,做個交換?”
“不可!”御史周仲平悚然出列,花白的胡須,因激憤而顫動不已。
“我堂堂天朝,豈能與蠻夷質換?陛下——”
他猛然躬身一揖,官袍下擺掃過金磚,“當陣前將哈克木斬首示眾,以立軍威。再舉雄兵,剿滅西茲賊寇,以振國威!”
周仲平素以剛直著稱。
此言一出,當即引來以兵部尚書為首的兩位懷柔派重臣,出聲反對。
朝堂上吵得此起彼伏。
李肇與李桓分立在御階兩側,一人指節輕扣玉帶,正氣凜然;一人手撫扳指,神色莫測。
殿內氣壓凝滯。
唯有鎏金香爐中青煙盤旋,郁結人心。
“諸位愛卿無須爭執,此事朕自有主張。”崇昭帝目光掃過李肇,晦暗不明的眼底閃過一絲隱隱疑慮。
“此次永定河大捷,截獲西茲商隊,震懾敵膽,太子功不可沒……”
李肇拱手垂眸,語氣恭謹。
“兒臣僥幸破敵,不過是按圖索驥,算不得什么天大的功勞……”
他忽地抬眸,眼底笑意乍現。
“真正當立頭功者,另有其人。”
崇昭帝眉峰一挑,“哦?”
“回父皇,兒臣此次,也是借了刑部薛尚書的東風。”李肇唇角微勾,朗聲道:
“此次若非薛尚書雷霆手段,抽絲剝繭鎖定賊蹤,兒臣亦難洞悉西茲人聲東擊西的伎倆。”
他刻意咬重“薛尚書”三字,余光瞥向李桓,又淡淡一笑。
“是薛尚書親率刑部緹騎,突入張府,抓獲兩個西茲探子,又連夜審訊,這才得到了賊首收買河道巡使張懷義、繞道永定河的消息,助了兒臣一臂之力……”
崇昭帝頷首,看向薛慶治。
“薛愛卿署理刑部,倒是越發老辣了。”
薛慶治冷不丁被點名,如遭雷擊,冷汗瞬間浸透后背。
他前腳去拜見李桓,說了張懷義的事情。后腳李肇便在朝堂上大肆宣揚,還將功勞硬塞給他。
這分明是將他架在火上烤!
可是眾目睽睽之下,當著皇帝和幾位朝廷重臣的面,這個功勞,他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了……
畢竟當夜抓到兩個西茲探子的事,在刑部有卷宗記錄,鐵證如山,抵賴不得。
事實上,他至今也不知道,給他傳遞消息的人,究竟是誰,這憑空而來的“功勞”,要是他事先知道會這么燙手,也不會親自出馬,接下這爛攤子……
“臣……臣惶恐。”
薛慶治聲音發顫,出列應答:“臣也只是循例查案,職責所在,不敢居功……”
崇昭帝欣慰地捋著胡須,和顏悅色地看著他。
“薛愛卿勞苦功高,朕要重重嘉賞你才是……”
薛慶治余光觸及李桓臉上的笑,只覺遍體生寒,當即伏地不起。
“臣,臣愿肝腦涂地,以報圣恩。”
李肇似笑非笑。
李桓突然從容出列:“兒臣有事啟奏。”
崇昭帝輕輕頷首:“講。”
李桓撩袍跪下,正色道,“兒臣前日突遭惡疾,周身紅疹奇癢難耐,醫官見之也束手無策。幸得夫人薛氏調配藥膏,悉心照料,方得痊愈。兒臣斗膽——”
他瞥了薛慶治一眼,“前有薛公查獲密報,后有小薛氏妙手回春,兒臣斗膽懇請父皇,冊封小薛氏為兒臣側妃,以彰其功,顯皇恩厚澤。”
殿內霎時鴉雀無聲。
幾個臣子面面相覷,目光陰晴不定地望著薛慶治。
薛慶治自己也愕然不已。
就算是他的功勞,怎么就落到了薛六的頭上?
端王嘴上說是彰顯薛家德望,其實是不想讓他升官啊?說到底,還是心里有了嫌隙。
李肇冷笑一聲。
他眼底戾氣橫生,喉間血氣腥甜上涌,藏在胸腹間的情絲蠱,仿若利刃似的灼燒五臟六腑,攪得生生作痛……
可聲音,卻清洌帶笑,如碎玉投壺……
“明明是薛公的功勞,怎的到了皇兄口中,卻是為你端王府做了嫁衣……”
李桓面不改色,叩首伏地,對崇昭帝道:“父皇明鑒。那小薛氏淑慎賢良,雖是兒臣心頭所愛,但兒臣求賞,并非為一己私情,只為褒獎薛家清正門風……”
崇昭帝一雙睿眸,在兩個兒子身上逡巡。
片刻才緩緩開口,“這小薛氏倒是一個才德兼備的奇女子。既然端王情深義重,又有薛愛卿厥功在前,朕也不好讓明珠蒙塵。來人,擬旨……”
檀秋院。
薛綏和小昭正將曬干的艾草細細碾成粉末,分揀裝入細絹袋中,如意便捧著漆盤匆匆而入。
“姑娘,宮里來人了!請姑娘去前堂接旨。”
小昭險些打翻藥臼。
錦書蹙眉道:“按禮制,按旨該由王妃操持,怎的叫姑娘前去?”
如意搖搖頭,“婢子也不得而知。”
薛綏問:“王爺可回府了?”
如意再次搖頭,“聽翡翠姑姑的意思,是天大的喜事。王妃已往正廳去了,催姑娘快些,莫要誤事。”
薛綏指尖一頓,沉吟道:“更衣。”
王府正廳內。
薛月沉領著闔府女眷,屏息凝神,垂首斂袖地等待著。旁側的朱漆屏風,將日光割裂成斑駁碎片,在眾人的衣間游走。
“平安夫人接旨——”
薛綏應聲。
眾人齊刷刷跪列。
傳旨太監王承喜一臉肅容,輕輕抖開手上明黃的卷軸,嗓音刺破凝滯的空氣。
“……薛氏六女出自簪纓,閥閱清貴,其在室則孝親敬長,于歸則恭謹事上,更兼善醫能藥,惠及府中。朕嘉其德,特授端王側妃之位,食側妃祿米。著其恪修婦道,以助王室。欽哉!”
金聲玉振,余音繞梁。
眾人伏地屏息,鴉雀無聲。
薛月沉余光悄然看著薛綏,見她脊背繃得筆直,不由輕捏帕子,泛起笑意。
“妹妹還不接旨?”
薛綏應聲,伏地謝恩,雙手高舉過頭頂。
“臣婦謝主隆恩!”
王承喜將圣旨放在她的手上,如意趕緊上前給了賞銀。
恰在此時,李桓含笑踏入院中。
“回來得正巧,趕上了。”
王承喜滿臉堆笑,將錢袋塞入袖中,朝李桓欠身。
“恭喜王爺,陛下洪恩浩蕩,圣眷日隆,可喜可賀啊。”
李桓淡笑頷首:“有勞公公奔波。”
王承喜稱聲“不敢”,然后佝僂著腰身,賠笑道:“那咱家便回去復命了,王爺素日操勞,當多多保重身子,節勞養神為好。”
“公公慢行。”
李桓讓人將王承喜送出府去,目光掃了一眼廳內眾人,走到薛綏近前,親手將她扶起來。
“如今可滿意了?薛側妃。”
他眼含春風,笑意溫存,眼底卻似淬了寒冰。
“本王早說過,不會委屈你。”
真是一個狡猾至極的男人。
這不是離間她和薛月沉嗎?
非得讓她們姐妹失和,鷸蚌相爭,他才肯善罷甘休?
薛綏不動聲色地抽回手,福身一笑,卻未達眼底。
“王爺言重了。我不過是做了些分內之事,承蒙陛下錯愛,實在愧不敢當……”
她抬眼望向薛月沉,清淺含笑。
“若非王妃平日教導有方,事事提點在前,我又如何能知曉進退,明辨大體,不至于誤了王爺的事……”
這是將他一軍,暗指他厚此薄彼。
硬生生戳他的脊梁骨。
李桓眉峰微揚,與她對視一眼,察覺那眸底隱隱的涼意,勾唇一笑,轉身便溫柔地攬住薛月沉的肩膀,將她半攬入懷。
“王妃寬仁大度,本王自是心中有數。你姐妹二人珠聯璧合,雙姝并艷,是本王的福氣。往后,你二人要攜手同心,共同操持王府庶務……”
薛月沉勉強一笑,“妾身謹遵教誨。”
“有勞愛妃。”李桓笑意不減,指尖拂過薛月沉發間的螺絲發簪,語氣溫柔卻冷硬。
“側妃冊封之喜,需按禮制操辦。你擇吉日設宴,讓你妹妹風風光光,莫要讓人看輕。”
薛月沉眉頭輕蹙,“近日邊境不寧,若大擺宴席,恐招非議?”
李桓擺手打斷,“不過家常小聚,無須多慮。到時候,將老五,老四,幾個兄弟宗親請到府里,熱鬧熱鬧便是。”
這個節骨眼,王爺執意設宴。
足見他對這個側妃的重視。
薛月沉笑了笑,硬著頭皮應下來。
“是,妾身必定盡心籌備,不會失了王爺的體面。”
不過兩日,薛慶治擒賊有功、受賞良田百頃,薛綏以一手醫道,治好端王的怪疾,被冊封為端王側妃的事情,很快便在京中傳開。
多年來,薛慶治在朝堂上常被人說疏懶無能,是靠著吃薛老令公的老本和攀附裙帶上位的。突然間顯露頭角,心中既是得意,又有些不安。
流言如潮,轉瞬便到中元節。
入夜細雨蒙蒙,熱鬧了一天的上京城歸于寧靜。
酒肆關門,街燈漸滅。
檀秋院的青石板上氤著水痕,檐上的瓦當滴滴答答地墜下珠串,兩盞燈籠浸在雨霧里,像浮在水上的兩團殘月。
薛綏坐在窗前,羊毫筆蘸著墨汁,在宣紙上書寫,一個又一個人名劃過紙面,發出沙沙輕響。
忽聞門環輕響,錦書頂著濕帕子進來,手中捧著一個檀木匣子。
“姑娘,護國公主派人送了東西來。”
這個時辰,文嘉送來物件,定有深意。
薛綏擱好筆,接過盒子打開,只見里面是一本靛青封面的《本草拾遺》,書脊處用銀絲繡著藥草紋樣,翻開書頁,一片葉子翩然滑落,好似初生的蕨類新芽……
她心中微動,彎腰撿起。
葉片絨毛沾了水,顯出淡淡的葉絡,映在昏黃的燈火里,仿佛滴落了新鮮的露水……
“情絲花”的新葉?
李肇。
是李肇。
“姑娘,這是什么……”小昭看著薛綏指尖摩挲葉片,臉上流露出一絲疑惑。
薛綏微微一笑,將葉子夾回書面,再收入盒中。
“雨夜贈書,情誼甚篤。文嘉有心了,待我改日,親自登門答謝。”
她看向窗外,秋風蕭瑟,秋雨纏綿……
“如意,去把那罐青梅酒取下來,再取些蜂蜜。今日天冷,雨夜濕重,正適合吃些甜的,暖暖身子。”
如意應聲去了。
薛綏斂目,壓低聲音吩咐小昭。
“把院里閑雜人等都打發出去。”
小昭一愣,點點頭。
薛綏目光冷凝,“尤其要留意端王那兩個耳目。今兒夜里,你和錦書警醒些。”
小昭和錦書對視一眼。
“姑娘放心。婢子定當嚴守門戶。”
小昭也領命下去了。
薛綏坐在桌前,看著手上的被水汽暈開的一個“李”字,目光漸漸深邃。
錦書走過來,為她披上一件云錦披風。
“姑娘,戒了這些天,怎的又要飲酒了?”
旁人不知道,錦書卻是明白的。酒水會催化情絲引的宿疾,讓姑娘心神不安,所以,即使是她最愛的青梅釀,也輕易不沾。
薛綏抬手按了按額角,淡淡一笑。
“突然饞了。”
錦書欲言又止,見自家姑娘映在屏風上的影子被燭火拉得細長單薄,心疼的無奈一嘆。
窗外秋雨,打得芭蕉簌簌作響。
薛綏凝視著燭火,將寫滿人名的紙頁點燃,看著它化為灰燼。
她知道,這一場棋局,李肇不是那個任人擺布的棋子……
她要把截獲西茲商隊,生擒死士首領的功勞給李肇,將她綁上自己的賊船。而李肇卻不肯領情,硬生生把薛慶治推了出去……
薛綏再一次見識到李肇的為人。
壞起來,是真壞。
瘋起來六親不認,連自己都可獻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