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池畔,薛綏與薛月樓,并肩倚著青石欄桿而立。
秋日的陽光斜斜鋪在水面,將滿池的丹頂錦鯉鍍上一層薄金。
薛月樓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意,看銘哥兒舉著根細竹枝,逗得錦鯉爭相躍起,濺起碎玉般的水花……
不遠處的回廊下,三名婢女捧著食盒匆匆而過,隱約飄來“桂花糖蒸酥酪”“蟹粉豆腐羹”的香氣。
薛月沉孕中喜甜,偏要說“嗜酸”,在王府膳食皆由醫官調配,難得盡興。
今兒個回娘家,傅氏心疼她,便讓灶上做了她從前愛吃的甜點,薛慶治也由著好張羅,甚至為了薛月沉,久違的對傅氏和顏悅色,擺出一副夫妻和睦的假象。
這般眾星捧月,襯得院里哭泣的薛月盈愈發凄涼。
薛月樓看著薛綏意味深長的笑,喟然嘆息一聲。
“這薛府的風向,可算是變了。”
從前的薛四姑娘便是府里的驕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薛慶治縱得她常常連嫡姐都不放在眼里……
薛綏勾唇淺笑,指尖輕叩欄桿,驚散一池錦鯉。
“孩子還未出世呢。待小世子呱呱墜地,這薛家的天,怕會更為明澈些。”
“四妹妹也真是魔怔——”
薛月樓將銘哥兒攬入懷中,又蹲身為他擦拭衣襟上的水漬,眼底滿是為人母的柔軟。
“若我是祖母,早就將她送去家廟清修。除了靖遠侯府,誰家容得下寡廉鮮恥的兒媳?偏她還不知好歹……”
薛綏看著她微頷首,柔和地笑。
“還是二姐有福氣,如今總算是熬出了頭。”
她抬頭望向遠處飛檐上停駐的雀鳥,自嘲地笑了笑,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我一個和離婦人,能在薛府有一席之地,已是萬幸。”她抬頭望向遠處的飛檐,聲音輕了些,“只要薛家能容我們母子安穩度日,我便心滿意足了……”
二人相視一眼,俱是心知肚明。
如今薛月樓能得安穩,全因三夫人錢氏當家。
三夫人出身商賈,卻心地純善,不缺那點散碎銀子,也不會扣她們母子的用度。若是從前傅氏掌家,只怕這個和離回府的庶女,早被她隨便配個寒門后生打發出門了……
“姑娘。”薛綏正要開口,錦書捧著一個朱紅灑金的帖子款步而來,面上略帶遲疑。
“文嘉公主遞了帖子,說是邀您明日去普濟寺抄經,為太后供奉藥王經卷。”
接過帖子,薛綏目光掃過封上手繪的玉蘭花紋,會心的一笑。
這是文嘉慣用的信箋。
取“玉蘭當庭,風清氣正”之意。
真是個蘭心蕙質的女子。
關鍵時候,還得文嘉來救急。
薛綏唇角噙著若有若無的笑,吩咐錦書。
“我去和大姐姐說一聲,你吩咐小昭,備上青蓮香和紫毫筆,明日大早我們便出發。”
拿著文嘉的帖子,她找薛月沉一說,薛月沉便滿口答應了。
文嘉如今是護國公主,太后跟前最得意的公主,每日為太后講藥經,哄得太后日日展顏,身子骨都好了許多。
薛月沉如今有孕在身,更不愿得罪這位新晉紅人,只叮囑多帶些侍衛便回府去了。
當夜,薛綏宿在梨香院。
剛用過晚膳不久,錢氏就差人來報,說薛慶修回府了。
她匆匆更衣前往西院,遠遠就聽見三叔爽朗的笑聲。
不過半年光景,這位三叔竟似脫胎換骨,變了個人似的,眉宇間添了幾分武將的英氣,看上去威風凜凜。
薛綏忽然有些明白,當年雪姬為何會對薛慶治一見傾心——
薛家人的血脈里,原就藏著一副好骨相。
“三叔。”她盈盈一拜。
“快起快起,莫要多禮。”薛慶修摘下雁翎刀,哐當一聲擱在案上,大馬金刀地坐在交椅上,很是有幾分軍中男兒的豪爽。
“我剛從軍營回來,還沒顧上吃飯。將就墊巴幾口,你也坐下說說話。”
錢氏在旁布菜,唇角抿著溫柔地笑,兩個孩子繞著飯桌追逐著玩鬧,燭影搖紅中,一家四口和樂融融。
薛綏看得有些出神,直到錢氏紅著臉輕咳。
“六姑娘還在這兒呢,你個做長輩的,吃相也不收斂一些。”
薛慶修哈哈大笑,接過錢氏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目光炯炯地望著薛綏。
“說吧,六丫頭,找三叔何事?”
薛綏略一沉吟:“侄女確有一事。只是……”
她眼風掃過嬉鬧的孩童,薛慶修會意,立即讓錢氏帶著十姑娘和薛驛帶出去。
待房門扉合攏,這位新晉武將才收了笑意,正色道:“有事盡管開口,不用為難。天塌下來,有三叔為你撐著。”
薛綏微微側身,似笑非笑地問:
“三叔在翊武將軍麾下,可常往城南的神臂營走動……”
“六丫頭真是耳聰目明。”薛慶修爆發出一陣低笑,“不瞞你說,將軍器重我,神臂營的差事常派我去辦。你可是聽說了什么?”
薛綏笑道:“聽人說,近日西市有一群西茲販子,專偷朝廷輜重,又私藏兵器,在城南驛站劫殺了一個官員,可有此事?”
薛慶修神色凜然地點點頭,“確有不少西茲死士在上京城里興風作浪,伺機斬首皇室宗親和朝廷命官,近日已有兩位官員遇害,皆與西茲死士有關……”
頓了頓,他欲言又止地看著薛綏。
“其實將軍令我籌糧,是為讓人暗中查訪……上月前兵部去神臂營核驗器械,負責接待的陳千總暴斃,死狀極為蹊蹺,將軍以為個中另有隱情……”
窗欞忽然被夜風撞得輕響,驚起寒鴉陣陣。
秋蟲在石縫間低鳴,襯得夜色愈發森然。
次日拂曉,薛綏讓府里備了馬車,便帶著兩個丫頭和錦書出發去普濟寺。
剛轉過朱雀街角,便聽見一陣馬蹄聲自遠處傳來。青石板路上,一隊玄甲禁軍策馬而來。
當先那人騎著烏騅馬,披風獵獵。
正是多日未見的李肇。
薛綏掀簾的手堪堪停在半空,恰與他冷冽目光相撞。
李肇眉尾上揚,“平安夫人這是要出城?”
薛綏行禮,“回太子殿下的話,臣婦要去普濟寺。”
李肇勒馬駐足,腰間蹀躞帶上的墨玉在日光下泛著幽光,“可是要為皇兄祈愿?”
多日不見,他清減不少,眼下泛著青影,唇色略帶蒼白,唯有眼底那抹灼熱的光,好似有滾燙的氣息,穿過晨霧直直地撞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