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府壽安院內,彌漫著濃重的藥味。
崔老夫人斜倚在榻上,握住薛綏的手,聲音帶著幾分虛弱。
“六丫頭……你說我這病……咳咳……莫不是好不了了……”
“祖母莫要憂心。”
薛綏神色溫婉,一邊緩緩按壓著老夫人的虎口穴,一邊輕聲細語地寬慰,“有舒大夫精心調養,祖母定能長命百歲,祖福澤綿長。”
崔老太太長嘆一聲,開始訴苦。
說她那個十分孝順,身懷龍種,卻不幸在宮中香消玉殞的女兒——薛淑妃。
又說起心胸狹隘的大兒媳婦,以及薛家如今愈發艱難的境況。
她不再把薛綏當外人,說得掏心掏肺。
薛綏溫言安慰。
“祖母,您可要保重貴體,薛家這棵大樹,還全仰仗您來支撐呢……”
屏風后傳來輕微響動。
天樞輕咳一聲,寫好藥方過來,崔老太太便住了嘴。
他雪白衣袂立在屏風處,徐徐行禮,并未貿然走近。
“老夫人心脈瘀滯,肝火郁結,需戒斷憂思,方可靜心調養……”
薛綏伸手接過黃紙所寫的藥方,細細看一眼,而后遞給錢氏。
“煎藥的事,就只能勞煩三嬸了。我不便在府里久留。”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錢氏自是理解她的處境,一面安排人去為老夫人抓藥,一面又吩咐下去,為薛綏和舒大夫備上回禮……
每次回來,錢氏都十分周全。
薛綏與她也親近了許多……
正說著話,外頭忽地傳來一陣喧鬧。
小丫頭帶著哭腔的尖叫,與薛月滿的怒罵交織在一起,驚得林子里的畫眉鳥兒撲騰著翅膀,四下亂飛。
魏嬤嬤撩開簾子,走進屋內,忍不住嘆氣。
“老太太,八姑娘又鬧將起來了!尋死覓活地要嫁郭四郎……”
薛綏與天樞對視一眼,皆不作聲。
錢氏面露厭煩,故意抬高了聲音。
“老太太您聽聽,八姑娘對郭四公子如此癡心,倒不如遂了她的心愿?橫豎郭家二房如今飛黃騰達,做個貴妾也不算辱沒了她。”
“胡鬧!”崔老夫人急得喘著粗氣,想要掀被起身,卻被薛綏輕輕按住雙手,只得又躺了回去,痛心疾首地說道:
“八丫頭雖非嫡出,可到底也是薛家的女兒。那郭照軒連個功名都沒有,全仗著祖輩的蔭庇……咳咳……”
話未說完,房門“砰”的一聲被人猛地推開。
薛月滿神色急切地沖進來,“撲通”一聲,重重跪在榻前。
“祖母!孫女與郭四公子情比金堅,他待我一片真心,求您為孫女做主……”
“真心?”薛綏不緊不慢地擦拭著銀針,而后收入針袋,口中也不忘嘲諷,“郭四公子上月在醉仙樓為那花魁一擲千金之時,八妹妹口中的真心,又值幾兩銀子?”
薛月滿猛地抬頭,“休要信口胡謅!六姐姐,你故意在祖母面前詆毀郭郎,是何居心……”
“住口!”老夫人指著薛月滿,手微微發顫,“他若真心,又怎會在普濟寧出了人命案后,把你推出去擋災,全然不顧你的閨譽和體面?”
“祖母……”
崔老太太只覺頭痛欲裂,朝魏嬤嬤擺了擺手。
“把這糊涂東西給我拉到祠堂里跪著!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許給她送飯!”
兩個婆子上前,將薛月滿強行架走。
薛綏俯身,輕柔地替老夫人掖好被角,“祖母,八妹妹也是一時鉆了牛角尖,她會想通的,你老人家,可莫要氣壞了身子……”
薛月滿淚眼婆娑地回頭,“薛六,不用你來做好人……”
薛綏微微一笑。
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離開薛府后,薛綏在福安巷與天樞寒暄了片刻,而后拱手作別,登上馬車,徑直回端王府。
薛月沉正立在垂花門下,與一位貴婦相談甚歡。
她今日身著一件寶藍色的織錦華服,云鬢高高挽起,眉間花鈿熠熠生輝,舉手投足間,盡顯端方持重的主母風范。
“六妹妹來得正巧。”薛月沉余光瞥見薛綏走近,臉上笑意盈盈,“這位是鄭國公府的羅大夫人,今日特意帶著三姑娘來府上做客。”
大夫人羅氏聽聞,臉上笑意更盛,對著薛綏說道:“前日府里得了幾匹浮光錦,我瞧那顏色,倒是與平安夫人相襯,便特意拿來兩匹,給夫人添件衣裳。”
這話說得溫婉有禮,卻著實抬舉薛綏。
薛綏知道,羅氏是為了及笄禮上的事,來表達謝意。
禮尚往來,世家交往大多如此。
但是,她雖不討厭羅氏,卻因她有一個好兒子郭照懷,很難坦誠相交。
她垂眸,恭敬地行禮:“有勞大夫人費心記掛。”
薛綏今日裝扮素凈,身著素色襦裙,外罩淺青紗衣,發間僅插著一支青玉簪,眉眼清麗脫俗,反倒襯得薛月沉的裝扮,稍顯隆重了些。
薛月沉將羅氏請入花廳,擺上茶水。
幾個人正說著話,忽聞環佩叮咚,一個少女帶著丫環輕快地進來,行走間裙擺墜地,眉目含笑,正是青春妙齡的郭三姑娘。
“平安夫人,您可算回來了。我都等您好久了。”
郭云容走上前,對著薛綏行了一禮,態度十分親近。
羅氏笑著嗔怪道:“我這女兒就是沒規矩,夫人莫要見怪。”
薛月沉撥弄一下茶盞里的浮葉,接過話來,“我瞧著三姑娘活潑可愛,性子直爽,甚是討人喜歡。可選好人家了?”
郭云容當即害羞起來,臉頰緋紅。
羅氏搖搖頭,“她這性子,只怕沒哪家公子降得住,哪敢要她呀?”
郭云容不滿的嘟嘴,又眨一下眼睛,俏皮地道:“母親陪王妃說話,我請平安夫人去看西市新開的那家波斯繡莊,可好?”
羅氏看了看薛月沉,見她點頭微笑,這才滿眼含笑地說道:“那你可得問平安夫人的意思,不是人人都像你那么鬧騰。”
羅氏寵女之情,溢于言表。
薛綏笑道:“三姑娘盛情,卻之不恭。”
“西市新開的那家波斯繡莊,里頭有會發光的夜光錦……”
一路上,郭云容都在分享她的所見所聞。
那些全是京中閨秀津津樂道,新奇有趣的玩事,倒也讓薛綏增長了不少見識。
當年薛綏離開上京時,郭云容才五歲,薛綏對她印象并不深刻。她難以討厭郭云容,卻也并非是為了結交朋友才與她接近……
及笄宴上的及時出手,不過是她順著盧僖的布局,巧妙安排罷了。
那個司儀嬤嬤在鄭國公府已有五六年了,原本就不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只怪盧僖找錯了對象……
當然,薛綏這么做,只是為了郭照懷。
——郭云容的親兄長。
那個十年前,與平樂一同踐踏她如豬如狗的人。
相較于尤知睦、姚圍,郭照懷成年之后行事穩重了許多,又因家世顯赫,對平樂也不像旁人那般諂媚討好……
薛綏原本沒有將他列為首要報復對象。
只是事態發展,將他推到了風口浪尖。
顧介留著還有用處,又有春姨的情面在,暫且懶得動他。
薛月盈懷有身孕,尚未臨盆……
眼下,郭照懷是個不錯的突破口。
所以,及笄宴回去的那天夜里,薛綏便將“閻王畫冊”上郭照懷的那一頁,放到了前面。
“停停停,就是這里……”
十五歲的少女,天真爛漫,一開口便帶著笑意。
下了馬車,郭云容幾乎是半拉著薛綏,邁入了波斯繡莊的門檻。她興致盎然,拉著薛綏便往二樓走去……
二樓閣間軒窗半敞,鮫綃帳無風自動。
一個憑窗而立的年輕男子,身姿卓然地站在擺滿波斯織錦的檀木架前,玄色蟒紋錦袍被鍍上一層瑰麗的金暉,將通身的凌厲揉碎在逆光里。
郭云容微微一怔。
“見過太子殿下。”
她臉頰被流轉的光暈,映得一片緋紅。
“太子殿下也來選波斯料子么?”
李肇不動聲色地轉過身來,劍眉之下,一雙眼眸仿若寒潭。
他沒有說話,余光掃向郭云容身側的薛綏,薄唇微微上揚。
“孤來為太后挑選壽禮。”
為太后選壽禮,竟選到民間來了?
郭云容迎著他的目光,雙頰不由得泛起紅暈,又微微欠身問道:“殿下可選中合意的了?”
李肇微微瞇起眼睛,流露出一絲不耐之色:“尚未有能入眼的,料子雖多,卻難稱心意。”
郭云容道:“臣女知道一種波斯金緙絲,制成九重鳳紋披帛,很是華貴雍容,殿下要不要看看,可合心意?”
李肇見薛綏沉默不語,仿若一尊石像,沒半分反應,這才點點頭。
“看看也好。”
郭云容面露欣喜,緊張又興奮,但看得出來她對李肇心生傾慕,雙眼里仿若有星星似的,一副情竇初開的模樣。
“太子殿下,你來瞧瞧……”
說著她不知想到什么,輕輕一笑,“那日進宮,皇后娘娘也說波斯料子花樣別致,比尋常繡樣精美。”
布料紋樣呈現玄青色底襯月白鱗紋,日光下隱現鳳凰展翅暗繡。
銀蠶絲織,著實別致。
李肇目光專注,微微點頭。
“這紋樣倒像比照著皇城檐角的瑞獸畫的,頗顯吉祥,老太后興許能入眼。”
郭云容接著說道:“太后禮佛,這花紋與釋典暗合。”
李肇頷首,“多謝郭三姑娘費心推薦。”
“殿下客氣了。”郭云容耳尖紅得好似要滴出血來,慌亂之中,繡鞋不慎勾住地毯上的流蘇,整個人朝著滿是衣料的檀木架倒去。
李肇眉頭微蹙,雙手負于身后,紋絲未動。
“小心!”薛綏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的腰肢,順勢轉了個身,避開了砸落的布匹。
郭云容自覺出了丑,羞得滿臉通紅,聲音細若蚊蠅。
“夫人又救了我一次。”
薛綏勾唇:“舉手之勞。”
李肇看了薛綏一眼,表情冷淡下來。
“來福!”
他面無表情地叫來福去結賬,而后扭頭看向窗外的景致。
郭云容心驚膽戰,很是不安。
薛綏也不再言語,隨手挑了一匹色澤明艷的波斯料子,打算帶回去送給薛月沉。
“三姑娘還要買什么嗎?”
郭云容心不在焉,朝李肇那頭瞄一眼,搖搖頭。
“不了,我們回吧。”
從波斯繡莊出來,郭云容便仿若丟了魂一般。
薛綏猜她這會兒心里定如小鹿亂撞,滿心都是那個豐神俊朗的太子爺,心中會意,只是微微一笑,并未點破。
“平安夫人……”郭云容突然開口,神色訕訕,帶著幾分難為情,“我方才是不是說錯話了?表現……也很是不好?”
薛綏抬眼:“為何這樣說?”
郭云容微微低下頭,輕輕咬了咬下唇:“方才瞧著太子殿下審視那些料子,目光游離,我瞧不出他是否真心喜歡。我想,許是我舉薦錯了,他才突然變了臉色,冷淡下來……”
薛綏細想一下李肇方才的舉動,不甚在意地笑。
“我看他是喜歡的,不然以太子之尊,也不必浪費口舌……”
郭云容臉色微微一紅,窘迫又害羞。
“今日的事,還望夫人守口如瓶……”
薛綏輕笑:“三姑娘放心,薛六從不多嘴。”
郭云容有些感動,“平安夫人很是善解人心。”
薛綏一怔,忍不住笑出聲來。
“那是你還沒有見過壞的一面。”
自那日之后,薛綏好些日子都未曾見到李肇。
期間,李桓過來找她下了兩次棋,詢問那舊陵沼的古董商一事可有進展,薛綏只是敷衍著,并不急于給出答復……
李桓生性多疑。
太容易得到的東西,他未必會輕易相信。
連續幾日悶熱之后,終于降下一場大雨。
雨后暑氣消散,薛綏又去了一趟薛府,探望老太太。
崔老太太的身子好了些許,可府里的八姑娘卻鬧得更兇了。
自從罰跪了祠堂,撕下了臉面,薛月滿更是破罐子破摔,哭鬧不止,茶飯不思,人都瘦了一圈。傅氏不再當家之后,對庶女的婚事便不再上心,于是此事便全落在了老太太肩上。
薛慶治大發雷霆,氣憤之下放了狠話,若薛月滿非要去做妾,便趁早滾出家門……
薛綏去壽安院時,薛慶治正過來探病,在老夫人的病床前長吁短嘆,為八姑娘的事憂心忡忡。
老夫人無奈搖頭。
“若家中子女,都如六丫頭一般,我也能省些心。”
薛慶治看了薛綏一眼,神色復雜地噤聲。
這個老六心思深沉,他比老夫人看得清楚。
只是礙于情面,父女倆還得假意親近。
薛綏上前行了個禮,輕聲說道:“祖母和父親若著實為難,不如我替八妹妹周全周全……”
老夫人一聽,當即從床上坐了起來。
“六丫頭,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薛慶治瞥她一眼,沉下臉,“薛家女兒,絕不能為人妾室。”
所以,她薛六不是薛家女兒嗎?
薛綏心下冷笑,嘴角卻微微上揚,帶出笑意,“女兒與鄭國公府羅大夫人略有交情,與鄭國公府的郭三姑娘也有些往來,或許能從中說項,讓鄭國公府對八姑娘的看法有所改觀,成全這一對有情人呢?”
老夫人面露驚喜之色:“那敢情好。祖宗顯靈,薛家有你這個小丫頭,當真是出大福氣了。”
薛慶治將信將疑,心下總覺得哪里不妥,卻還是勉強點頭。
“你也算是有心。”
薛綏心下冷笑。
在府里吃了夜食出來,便看到文嘉的丫頭冬序在外面恭候。
“六姑娘,公主請你老地方一敘。”
文嘉每次來找她,都會在鴻福賭坊的后院。
最危險的地方便最安全,兩個在人前并不熟稔的人,很難讓人想到,會在這樣的地方相見。
薛綏趕到的時候,文嘉面前的茶水已涼了,她神情焦慮,看上去六神無主。
薛綏關切問道,“公主,可是有什么難事?”
文嘉道:“阿力木差人來行宮找我,說西茲王被佞臣蠱惑,派了狼牙死士潛入上京,要行刺皇室,斬首朝廷重臣……”
薛綏問:“大祭司可知曉此事?”
文嘉點點頭,“大祭司乃是老西茲王提拔之人,與如今的西茲王阿史那貌合神離,并非同心。大祭司主張和平通商,以保兩國百姓安寧,不愿再與大梁發生武力沖突。可西茲王野心勃勃,一意孤行,妄圖挑起事端,在上京制造混亂……”
她低下頭去。
“我阿娘聽聞此事憂心如焚。”
西茲王是婉昭儀同父異母的兄長,也是文嘉的舅舅。他與大祭司阿蒙拉赫矛盾漸深便罷了,婉昭儀更是夾在大梁和西茲之間,比在刀刃上跳舞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