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的濱州,晨霧裹著雪粒打在國資委辦公樓的玻璃幕墻上,凝成一道道冰痕。
濱州市國資委主任王鳳國站在門廊下第五次看表時,黑色轎車的影子終于穿透霧靄。
他下意識地拽了拽深藍色西裝下擺,這件去年新買的西裝,今早第一次穿就被冷汗浸出了深色的印子。
“主任。”
王鳳國身邊的人低聲問道:“這沈書記什么意思,大年初八上班第一天不開常委會,跑咱們國資委來視察工作?”
“我上哪兒知道去。”
聽到這個問題,王鳳國沒好氣的說道:“我估計市委常委們都很好奇,要不你去問問沈書記?”
對方聞言縮了縮脖子,哪兒敢在說話。
開什么國際玩笑!
這位沈書記雖然上任的時間不短,但大家如今都已經知道,這絕對是個手段狠辣的官二代,真正有本事的人。
沈青云下車時,帶著一身寒氣。
他沒像往常那樣與迎上來的人握手,目光越過王鳳國的肩膀,落在門楣上濱州市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的銅牌上:“王主任,聽說你們檔案室保存著全市國企改制的全套檔案?”
他的聲音平靜,卻讓王鳳國的后頸瞬間泛起涼意。
很顯然,這位沈書記來者不善啊!
“是的,是齊全的,沈書記。”
王鳳國側身引路時,皮鞋跟在大理石地面上滑出半寸,緩緩說道:“九五年第一批改制企業開始,每卷檔案都按規定保管。”
這種事情上面,他不敢隱瞞沈青云,畢竟沈青云的身份擺在那里,人家自己也能夠查到的。
“走吧,過去看看。”
沈青云一馬當先的走在前面,朝著國資委辦公大樓走去。
身后一大群人跟著他的腳步,一個個臉色都很嚴肅。
市委書記大年初八上班第一天不開常委會,卻來到國資委進行調研,這本身就代表著某種信號。
檔案室在三樓西側,鐵門推開時發出吱呀的老響。
三十組鐵柜擺在那里,空氣中飄著樟腦和霉變的混合氣味。
沈青云徑直走向標著輕工系統的區域,手指在積灰的柜門上劃過,留下一道清晰的白痕。
“濱州第一造紙廠,五七年建廠,零四年改制。”
他突然開口,像在背誦某種早已爛熟的經文:“職工總數兩千三百六十二人,其中離退休五百六十七人,當時評估凈資產三千五百萬。”
王鳳國的喉結猛地滾動:“沈書記對情況很熟悉。”
“我不光熟悉數字。”
沈青云彎腰抽出最底層的檔案盒,封條上的紅色印章已經褪色,平靜的說道:“我還知道,這家廠改制時,職工應發買斷款總額四千三百萬,實際發放不足一千八百萬。”
他戴上白手套,指尖捻起一張泛黃的工資表:“秦佑天,技術員,工齡二十年,應發三萬八千六百元,實發一萬三千元。這中間的錢,去向是什么?”
檔案管理員小李慌忙翻找臺賬,手指抖得差點把文件夾掉在地上:“這,這可能是分期發放的記錄……”
“分期十年?”
沈青云把工資表拍在金屬臺面上,發出哐當巨響:“還是說,分期進了某些人的口袋?”他突然轉向王鳳國,眼神像冰錐:“你們這些國資委的干部,對這些事情了解么?”
“這個,我們真不知道。”
王鳳國猶豫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的說道。
“是么?”
沈青云冷笑道:“可是每年都有造紙廠的群眾上訪。甚至幾年前還有人舉報,當初負責改制的工作組副組長,收受賄賂,是一臺奧迪轎車,你們怎么處理的?”
王鳳國的眼鏡滑到鼻尖,他扶眼鏡的手在抖:“當時,當時查過,說是他個人借款……”
“個人借款?”
沈青云冷冷的看著他:“你覺得這個理由合適么?”
說著話,他沒好氣的說道:“我看了你們國資委去年的工作總結,說歷史遺留問題基本化解。這就是你們的化解?把老百姓的血汗錢變成領導的豪車?”
隔壁辦公室的人都被驚動了,趴在門縫里張望。
王鳳國的臉漲成豬肝色,站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如果是別人批評他,他或許還敢反駁一下,可沈青云的身份擺在那里,人家是市委書記,下一步是省委常委,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己能夠反駁的。
說句不好聽的,哪怕是省國資委主任,面對沈青云的時候,那都是沒有任何底氣的。
沈青云沒理會他的忙亂,轉身走向另一個檔案柜。
“濱州第二紡織廠,零六年改制,欠薪三個月,補償款克扣涉及四百三十七名女職工。”
他抽出一份信訪記錄,紙張邊緣被反復翻閱磨出毛邊:“這里有十七封聯名信,反映原廠長李志強把職工宿舍低價賣給親戚。這些信,你們是怎么處理的?”
老檔案員周建國顫巍巍地回答:“當時,當時王主任剛上任,說先放一放。”
“放一放?”
沈青云的聲音陡然拔高,震得鐵柜上的鐵皮盒嘩嘩作響:“張桂蘭,紡織廠擋車工,丈夫殘疾,女兒上高中,她的補償款被扣了三萬四千元。為了給女兒湊學費,她去工地扛鋼筋,摔斷了腿!這些你們知道嗎?”
他突然轉向門口:“都進來吧,別在外面聽了。”
國資委的中層干部們魚貫而入,擠在狹小的檔案室里,大氣不敢出。
沈青云拿起那疊記錄,逐字逐句念了起來。
王鳳國的膝蓋一軟,差點跪在地上,被旁邊的副主任扶住。
“沈書記,我……我當時剛接手,情況不熟……”
他看著沈青云,連忙解釋道。
“是么?”
沈青云淡淡地看著他道:“情況不熟就可以不受理?”
“這……”
王鳳國小心翼翼的說道:“我們不是信訪局啊,這是歷史遺留問題,真的沒辦法。”
沈青云盯著他的眼睛:“老百姓跪在地上求你們的時候,你們說情況不熟。現在出事了,你們還想拿情況不熟當借口?”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緩和了些,卻帶著更重的分量,一字一句的說道:“秦佑天的事,你們都知道了。一個老實本分的技術員,被你們逼成了殺人犯。他女兒在醫院搶救,到現在還沒醒。這筆賬,算在誰頭上?”
檔案室里鴉雀無聲,只有窗外的風聲嗚咽。
沈青云摘下手套,扔在桌上:“從現在開始,停止一切常規工作,成立國企改制遺留問題專項調查組。王鳳國同志任組長,市紀委熊楊同志派專人入駐指導。”
說著話,他看向墻上的日歷,淡淡地說道:“七天,我只給你們七天的時間。”
“第一,所有被克扣補償款的職工,名單、金額、責任人,必須全部查清,形成臺賬。”
他豎起一根手指,目光掃過全場,冷冷的說道:“造紙廠、紡織廠作為重點,明天下午六點前,我要看到初步結果。”
“第二,涉及挪用、侵占補償款的,不管是誰,不管現在什么職務,一律先停職接受調查。”第二根手指豎起時,王鳳國的肩膀明顯垮了下:“我可以明確的說,這些人就算退休了,也要追回來。”
“第三,市財政緊急撥付兩千萬,成立專項基金,先給最困難的職工補發一部分。”
沈青云的聲音突然嚴肅起來:“我不管你們用什么辦法,這件事必須解決。”
他走到王鳳國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王主任,你是老國資人,知道這些企業的家底。現在給你個機會,把欠老百姓的,一筆一筆還清楚。”
王鳳國猛地抬頭,眼里噙著淚:“沈書記放心,我要是查不清,就引咎辭職!”
他轉身對干部們吼道:“都愣著干什么?馬上分組!財務科查資金,檔案室核名單,信訪科聯系職工!今晚誰也別回家!”
看到這一幕,沈青云沒有理會,不管他是裝出來的還是真心的,只要做事就行。
論跡不論心,官場當中就是這樣。
離開檔案室的時候,沈青云的皮鞋踩過地上的碎紙,發出沙沙的響。
站在樓梯口等了等,看著干部們抱著檔案盒往會議室跑,腳步慌亂卻帶著從未有過的勁。
張銀峰跟上來:“書記,要不要通知審計局派人支援?”
“不用。”
沈青云望著窗外漸漸散去的霧氣,淡淡地說道:“讓他們自己查,自己改。老百姓的眼睛亮著呢,糊弄不過去。”
他摸出手機,給市紀委書記熊楊發了條信息:“下午派兩名紀委骨干去國資委,不是監督,是幫他們把好關。”
下樓時,陽光剛好穿透云層,照在辦公樓前的雪松上,雪沫簌簌落下,像在洗去積年的塵埃。沈青云回頭望了眼三樓的窗戶,那里人影晃動,電話鈴聲此起彼伏。
他突然想起秦佑天家墻上掛著的“先進工作者”獎狀,想起老太太塞給他的那袋炸丸子,喉結動了動。
“回市委吧。”
他對周大偉說了一句。
拉開車門的時候,陽光落在他的夾克上,暖得像春天。
車駛過街角的早點攤,油條的香氣飄進來。
沈青云望著窗外掠過的紅磚樓,突然覺得,這個正月初八,或許真的能成為濱州的一個新開始。
那些被虧欠的,被遺忘的,終有一天,會被一一記起,一一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