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云走出省委大院時，正午的陽光正烈。
他抬手遮了遮眼，黑色皮鞋踩在花崗巖臺階上發出沉穩的聲響，公文包里顧青山親筆批示的穩扎穩打四個字仿佛還帶著余溫。
司機周大偉早已將奧迪停在路邊，引擎蓋的溫度燙得能煎雞蛋，他拉開車門時，沈青云注意到他袖口沾著的機油，早上從基層回來還沒來得及清洗。
“去省政府。”
沈青云系安全帶的動作頓了頓，透過車窗看向省委大樓頂層的紅旗，淡淡地說道：“繞路走芙蓉街，我看看那邊的老居民樓。”
“是。”
周大偉連忙點頭答應著。
車子剛剛啟動，周大偉剛打方向盤，沈青云的手機就響了，是省政府秘書長辦公室的號碼。“沈書記，李省長下午兩點有空，黃秘書在南門等您。”
聽筒里的聲音帶著標準的官腔，背景里隱約有茶杯碰撞的脆響。
沈青云微微點頭，便掛斷了電話。
省政府的青磚主樓比省委大院更顯厚重，門廊下的銅獅被雨水沖刷得發亮。
黃紹強候在門柱旁，白襯衫熨得沒有一絲褶皺，看見沈青云就快步迎上來，握手時指尖微屈。這是秘書對上級的標準禮儀。
“沈書記一路辛苦，省長剛結束常務會，特意囑咐我在這兒等您。”
沈青云自然是知道他的，身為省長的秘書，這位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麻煩黃秘書了。”
沈青云的目光掃過走廊墻上的字畫，李躍進題的“實干興邦”四個字筆鋒剛勁，墨跡還很新。
三樓省長辦公室的門是虛掩的，黃紹強剛要敲門就被里面的聲音打斷：“是青云同志吧，進來。”
沈青云推門時，正看見李躍進站在窗前翻文件，灰色中山裝的后領沾著點粉筆灰。
他剛從省委黨校講課回來。
這位四十九歲的省長轉過身，臉上堆著隨和的笑，眼角的皺紋里還帶著粉筆末：“聽說你先去了顧書記那兒？”
“是，剛匯報完濱州的情況。”
沈青云在沙發上坐下，黃紹強端來的茶冒著熱氣，杯底沉著完整的碧螺春：“顧書記囑咐我既要敢碰硬，又要穩得住。”
這沒什么好隱瞞的，沈青云很清楚自己在濱州的定位。
或者說。
他很清楚，自己在江北省不需要站隊，父親讓自己來這邊任職的目的，也只是借機會讓自己當上副部級領導而已。
“哈哈，咱們這位書記啊。”
李躍進的手指在文件上敲了敲，突然笑出聲：“還是老樣子，又想讓你當先鋒，又怕你闖禍。”
頓了頓。
他緩緩說道：“不用擔心，顧書記沒什么其他的想法，就是臨近退休了，有點瞻前顧后。”
沈青云一愣神，仔細想想，好像還真是這樣。
不過這倒是也能夠理解，畢竟如果換做是自己，恐怕也不希望仕途的末期出現什么波折。
李躍進拉過藤椅坐在沈青云對面，膝蓋上的筆記本攤開著，第一頁就記著“濱州供暖問題”，“說說吧，到任這半月，最棘手的是什么？”
看著沈青云，這位省長大人開口問道。
沈青云的指尖摩挲著茶杯耳：“熱力公司的王大海牽扯太深，不僅有經濟問題，還勾結李忠原的黑惡勢力，現在李忠原跑了，他倒像沒事人一樣繼續上班。”
“魏東生呢？”
李躍進突然打斷，筆尖在筆記本上劃出粗重的線：“財政廳那邊剛報上來，濱州去年的供暖補貼超標了百分之三十七，簽字的正是他。”
沈青云抬眼時，正撞上李躍進銳利的目光，這位省長看似溫和，實則早就摸清了底細。
“我們查到魏東生的侄子魏小寶，在濱州開了家建材公司，專供熱力管道，價格比市場價高百分之四十。”
說著話，沈青云從公文包里掏出審計報告復印件：“這是初步證據，還在深入核查。”
李躍進翻報告的手指突然停住，在魏東生的名字上重重畫圈：“這個魏東生，在財政廳待了八年，翅膀硬得很。”
他抬頭看向沈青云，眼角的皺紋突然繃緊：“去年有個舉報他的材料，轉到我這兒三天，舉報人的企業就被稅務稽查了，你得小心。”
沈青云的指節微微發白：“現在主要是王大海這邊，他手里有不少人的把柄，李忠原跑了，他很可能狗急跳墻。”
“需要省里做什么？”
李躍進合上筆記本，身體前傾，緩緩說道：“公安、紀委，還是財政支持？”
“暫時不用。”
沈青云搖頭時，茶水滴在褲子上也沒察覺：“我想先穩住他，等抓住李忠原，再一并收網。只是濱州的班子需要調整，特別是濱海縣，馬德明他們……”
“顧書記跟我提了。”
李躍進起身倒茶，熱水壺的水流在茶杯里打轉：“組織部那邊有個人選，青州市長朱曉元，在基層干了二十年，掃黑除惡時打掉過三個團伙，讓他去濱州當市委副書記，給你搭把手？”
沈青云的眼睛亮了亮，朱曉元的名字他在公安系統時就聽過，是出了名的硬骨頭。
“要是能調來，那太好了。”
他由衷的說道。
“我讓高長河同志跟你對接。”
李躍進把茶杯推過來，蒸汽模糊了他的眼鏡片：“但有一條，魏東生的事沒查清前，別打草驚蛇，他背后的人，比你想的復雜。”
沈青云剛要說話，李躍進的手機響了，是財政廳廳長的電話。
他接起時開了免提，對方的聲音帶著慌張：“省長，魏副廳長剛才突然請假，說去鄰省看病，要不要……”
“不讓他去。”
李躍進的聲音突然變冷，“告訴他，濱州的賬還沒算完，帶病堅持一下。”
掛了電話，他對沈青云說道：“看樣子，這個魏東生知道一些消息了，我看他是想跑。”
沈青云站起身時，藤椅發出輕微的吱呀聲：“要是需要跨省協查，我再向省里請示。”
“不用請示，直接調令。”
李躍進送他到門口，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顧書記常說你是‘拼命三郎’，但濱州這潭水太深，記得留三分力。”
沈青云走出省政府大樓時，陽光斜照在臺階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坐進車里才發現手心全是汗。
周大偉遞過紙巾：“書記，回市委？”
“先去市紀委。”
沈青云系安全帶的動作格外用力：“有些材料，得當面交給熊書記。”
奧迪車駛離省政府大院時，沈青云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突然想起李躍進最后那句話，留三分力，可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菜市場老太太凍裂的手，哪里還能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