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二十分,沈青云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叩響。
市紀委書記熊楊推門進來時,手里還捏著那份剛從檔案室調出來的熱力公司審計報告,牛皮紙封面邊角已經磨得起毛。
他抬頭望見沈青云正對著一疊照片出神,照片里南港區居民蜷縮在熱力公司門口的石階上,棉鞋上結著的冰碴在閃光燈下泛著冷光。
“沈書記。”
熊楊將報告放在桌角,指尖無意識地蹭了蹭鼻梁。
這位新書記的氣場比傳聞中更懾人,光是坐在那里,就讓人覺得空氣都凝重了幾分。
沈青云抬眼,指節在照片上敲出輕響:“熊楊同志來得正好,看看這個。”
說著話,他把最上面的照片推過去,畫面里地痞的鋼管正落在一位老太太的拐杖上。
“今天中午,南港區居民去熱力公司討說法,被一伙不明身份的黑社會打成這樣。而熱力公司老總王大海,此刻說不定正在哪個酒局上舉杯呢。”
沈青云不咸不淡的說道。
熊楊拿起照片的手猛地一頓,瞳孔驟然收縮:“黑社會?”
隨即他翻到下一張照片,看到地上蜿蜒的血跡時,喉結狠狠滾了滾:“王大海敢跟這種人勾連,膽子也太大了。”
“不是膽子大,是后臺硬。”
沈青云起身走到窗邊,窗玻璃映出他緊抿的嘴角,冷冷的說道:“南港區區委書記張君寶剛才來過,說王大海的連襟是省財政廳常務副廳長魏東生。這層關系,讓他在濱州橫著走了五年。”
熊楊的手指在審計報告上掐出深深的折痕:“魏東生……去年全省財政系統專項巡視時,就有人匿名舉報他給親屬企業輸送利益,可惜沒抓到實錘。”
他猛地抬頭,目光里閃過一絲狠勁,對沈青云說道:“沈書記想讓我從哪入手?工程招標還是資金流向?”
很明顯,沈青云把自己叫來,可不是讓自己看熱鬧的。
紀委是什么地方?
那是調查黨員干部貪污腐敗的地方。
熊楊當然知道自己的使命。
“全都查。”
沈青云轉過身,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割出明暗交錯的紋路,聲音帶著一絲寒意:“王大海敢用劣質保溫管糊弄老百姓,敢讓地痞毆打討說法的群眾,背后一定藏著大貓膩。紀委要拿出刮骨療毒的魄力,不管牽連到誰,一查到底。”
“請書記放心。”
熊楊挺直脊背,掌心在褲縫上擦了擦汗,嚴肅的說道:“我今晚就組建專案組,由副書記牽頭,抽調經檢、紀檢三室的骨干力量,明天一早就進駐熱力公司。”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對沈青云說道:“只是魏東生那邊,要不要先跟省委紀委通個氣?”
畢竟對方是省財政廳的常務副局長,終究還是有一點影響力的。
“等摸到實錘再說。”
沈青云擺擺手,語氣不容置疑的說道:“現在最重要的是給老百姓一個交代。天越來越冷,不能讓他們在冰窖里過冬。”
熊楊重重點頭,拿起報告轉身時,公文包帶“啪”地撞在門框上。
他腳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時,沈青云抓起電話:“張耀祖,通知政法委趙書記、市公安局周局長,三點到市委會議室開會,帶上掃黑除惡的最新進展材料。”
下午三點整,市委會議室的紅木長桌已經坐滿了人。
市政法委書記趙茹穿著深灰色西裝套裙,正低頭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副市長兼公安局長周旺東則端坐著,警服肩章上的星徽在頂燈照射下泛著冷光,他身旁的刑偵支隊長李偉剛時不時偷瞄門口,手指在文件袋上反復摩挲。
沈青云推門而入時,所有人都刷地站起身。
他沒看任何人,徑直走到主位坐下,將保溫杯重重墩在桌上,搪瓷杯底與桌面碰撞的悶響讓周旺東的眼皮跳了跳。
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對于這位沈書記,周旺東是知道的,當年他還只不過是市公安局下屬公安分局副局長的時候,曾經見到過時任省公安廳副廳長的沈青云,那個時候的沈青云可是威風八面的。
不夸張的說,在整個省公安系統內部,都流傳著關于他的故事。
畢竟頂著省政法委書記之子的名頭,卻榮立個人一等功兩次,而且還是刑警,這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周旺東此時此刻,面對沈青云的時候,要說不心虛,那就奇怪了。
“都坐吧。”
沈青云解開羊絨圍巾,隨手扔在椅背上:“周旺東同志,先說說掃黑除惡的進展。”
周旺東清了清嗓子,拿起匯報材料:“沈書記,經過全市公安系統為期兩年的攻堅,目前已打掉涉黑團伙十九個,抓獲成員二百三十七人,查封涉案資產近八億元。按照省委部署,專項斗爭已進入收尾階段,正在開展回頭看……”
“收尾?”
沈青云突然笑了,笑聲里卻沒有半分暖意:“那我倒想問問,李忠原手下的那些刀槍炮子算怎么回事?”
他抓起桌上的照片甩過去,照片在桌面上滑出刺耳的聲響,最終停在周旺東面前。
“今天中午十二點,他的人在熱力公司門口持械毆打討說法的群眾,傷了七個,其中還有位七十歲的老人。這就是你說的收尾?”
沈青云看著周旺東,毫不客氣的說道。
周旺東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手忙腳亂地拿起照片,指腹在老人滲血的額頭處抖個不停:“這…這不可能!李忠原三年前就解散團伙了,他現在是……是正當商人,開著好幾家物流公司呢。”
“正當商人?”
沈青云猛地抓起桌上的青瓷茶杯,狠狠砸在地上。
“啪”的一聲脆響中,碎片濺到周旺東的皮鞋上,滾燙的茶水濺濕了他的褲腳。
“拿著鋼管追打老百姓的正當商人?”
“壟斷熱力工程、放高利貸的正當商人?”
“周旺東,你敢對著警徽發誓,你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嗎?”
沈青云毫不客氣的指著周旺東,咬著牙說道。
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連空調出風口的嘶嘶聲都清晰可聞。
趙茹的鋼筆“啪嗒”掉在地上,滾到自己的腳邊,她彎腰去撿時,瞥見周旺東的額頭正滲出細密的冷汗,順著鬢角滴進警服領口。
“沈,沈書記息怒。”
周旺東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想去撿茶杯碎片,卻被沈青云冷冷喝止:“別動!就留在那,讓你好好看看,你的轄區里還有多少老百姓在受這種委屈!”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盯著周旺東:“我來濱州第一天就聽說,市公安局有位鐵腕局長,掃黑除惡沖在最前面。可現在看來,要么是傳聞摻了水,要么是你這把鐵腕生銹了!”
趙茹連忙打圓場,指尖捏著鋼筆微微發白:“沈書記,李忠原的案子確實棘手。他行事極為謹慎,所有臟活都讓外圍人員干,核心成員從不露面,我們的線人兩次想接近都失敗了……”
“失敗不是理由!”
沈青云的目光轉向她,語氣更冷,毫不客氣的說道:“政法委是干什么的?就是要統籌公檢法司,形成合力!如果連一個李忠原都拿不下,那我們這些坐在辦公室里的人,還有什么臉面面對濱州的老百姓?”
他抓起桌上的掃黑除惡報表,狠狠摔在周旺東面前:“七天!我只給你們七天時間!”
紙張散開的瞬間,他的手指幾乎戳到周旺東的鼻尖:“七天之內,必須把李忠原和他的犯罪團伙連根拔起,所有涉案人員一個都不能漏!如果辦不到,你周旺東就把辭職報告送到我桌上,我會親自向省委、省公安廳、公安部提議,免去你的一切職務!”
周旺東的臉瞬間失去血色,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他在濱州警界縱橫十八年,還從沒被人如此不留情面地訓斥過,更何況是在一眾下屬面前。可沈青云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讓他連反駁的勇氣都沒有。
更重要的是,沈青云是市委一把手,馬上就要晉升副部級省委常委的人,他的話絕對是沒有問題的。
“沈書記,我保證完成任務。”
周旺東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沈青云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最后落在趙茹身上,語氣稍緩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趙書記,政法委要立刻牽頭,組織檢察院、法院提前介入。案件要從嚴審、從快判、從重罰,讓所有黑惡勢力都知道,濱州不是他們的法外之地!”
他頓了頓,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你這個政法委書記,肩上的擔子不輕。如果在協調配合上出了岔子,影響了辦案進度……”
話說到一半,他沒再繼續,可那眼神里的意味,讓趙茹的后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
“是!我今晚就召開公檢法聯席會議,一定全力以赴!”
趙茹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半度,握著鋼筆的手卻在微微發顫。
沈青云沒再多說一個字,抓起羊絨圍巾轉身就走。
厚重的木門被甩上的瞬間,會議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墻上的掛鐘在“滴答”作響,像是在為這緊繃的氣氛倒計時。
周旺東癱坐在椅子上,臉色比宣紙還要白。
趙茹遞過一張紙巾,聲音壓得極低:“老周,沈書記的脾氣你也見識了。他不是在說氣話,李忠原的案子要是真辦砸了,咱們誰都擔不起這個責任。”
她頓了頓,鋼筆在指間轉了半圈:“我知道你手里可能有些線索沒拿出來。但現在不是藏著掖著的時候,趕緊把壓箱底的本事都拿出來,否則別怪我這個政法委書記不配合。”
周旺東接過紙巾的手在發抖,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攥緊拳頭:“趙書記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
下午五點,市公安局黨組會議室的燈光亮得晃眼。
周旺東站在白板前,手里的馬克筆重重戳在“李忠原”三個字上,黑墨在白紙上暈開一小團污漬。
“成立專案組,由我親自任組長!”
他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沙啞,顯然還沒從中午的沖擊中緩過來,咬著牙說道:“刑偵支隊、禁毒支隊、網安支隊都出一個大隊的人手,治安支隊負責外圍布控。”
刑偵支隊長李偉剛皺眉:“局長,李忠原的核心據點在老城區的忠義茶樓,但那里安裝了反監控設備,我們的人根本靠近不了……”
“那就想辦法!”
周旺東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水濺出來,咬著牙說道:“調無人機偵查,派便衣偽裝成茶客滲透,實在不行就盯死他的外圍馬仔,我就不信抓不到破綻。”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重重點在南港區的位置:“熱力公司門口打人的那伙人,必須在今晚全部抓獲。從他們嘴里撬出李忠原的落腳點,順藤摸瓜!”
“可是局長,那伙人都是臨時雇傭的社會閑散人員,恐怕……”
李偉剛猶豫了一下說道。
“沒有恐怕!”
周旺東打斷他,眼神里閃過一絲狠勁,咬著牙說道:“審!給我審!就算他們不知道李忠原的底細,總能問出是誰指使的!”
會議開到晚上七點才散場。
周旺東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妻子早已把飯菜熱了三遍。
他扒了兩口飯就放下筷子,走進臥室翻出一件洗得發白的夾克衫,又從衣柜最深處摸出頂鴨舌帽和一副黑框眼鏡。
“你這是要去哪?”
妻子疑惑地看著他。
“有點事。”
周旺東對著鏡子戴上眼鏡,帽檐壓得極低,幾乎遮住半張臉。
鏡子里的人面色憔悴,眼神卻異常堅定。
他知道,今晚必須去見一個人,一個能讓他身敗名裂的人。
推開家門的瞬間,寒風卷著落葉撲在臉上。
周旺東裹緊夾克衫,快步走向黑暗深處,身影很快消失在老城區的巷弄里。
遠處的霓虹燈在他身后明明滅滅,像極了這場掃黑風暴中變幻莫測的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