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日子又過去了一個多月。
沈青云除了上班之外,腦子里一直在考慮父親的提議。
但很可惜,他始終都沒有能夠想到一個答案。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難了,就好像電車難題,讓人難以抉擇。
這一天。
他來到省城,參加全省經濟工作會議。
省政府的禮堂的穹頂懸著水晶燈,晨光透過玻璃幕墻漫進來,在紅色地毯上織出亮斑。
沈青云坐在第二排中間位置,面前的桌簽印著他的名字,筆尖在筆記本上懸著。
昨晚糾結到凌晨三點,煙缸里的煙蒂堆成了小山,此刻太陽穴還在隱隱作痛。
“下面,請省委書記田富國同志作重要講話。”
主持人的聲音落下時,全場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沈青云抬頭望去,田富國從主席臺左側起身,深藍色西裝熨得筆挺,手里捏著的講話稿邊緣微微卷曲。
“同志們,今年前三季度,我省經濟同比增長百分之五點八,高于全國平均水平零點三個百分點,但我們要清醒看到,這其中傳統產業占比仍達百分之六十,高新技術產業增加值僅占百分之十九……”
田富國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遍會場,目光掃過全場時,在沈青云的方向稍作停留,隨即說道:“就像華陽市,去年糧食系統出了問題,但新能源項目后來居上,說明轉型陣痛期,既要刮骨療毒,更要找準新賽道。”
沈青云的筆尖在新能源項目下畫了道橫線。
這個項目是他力排眾議引進的,現在成了全省轉型的典型,心里泛起一絲暖意,卻又很快被職位選擇的糾結淹沒。
“當前經濟工作的核心,是破解三重壓力。”
田富國翻過一頁講話稿,語氣陡然加重,緩緩說道:“第一,要抓制造業升級。湘南重工、江濱汽車這些老企業,年底前必須完成數字化改造,財政貼息政策向這部分企業傾斜,單筆貸款貼息上限提高到五百萬元。省工信廳要成立專項督導組,下周開始駐廠督導。”
臺下響起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沈青云抬眼時,正看見省工信廳廳長在筆記本上飛快記錄,眉頭擰成個疙瘩。
他知道江濱汽車的技改方案卡了三個月,現在被點名,怕是要連夜加班了。
這在官場當中是很常見的事情,領導不重視也就罷了,領導重視,那必須要趕緊處理好。
“第二,要穩農業基本盤。”
田富國的手指在講臺上輕輕敲擊著:“上次青云糧庫的教訓夠深刻了,全省糧庫智能化監管系統下個月必須上線,對儲備糧的抽檢比例從百分之十提高到百分之三十。省農業農村廳要牽頭搞噸糧田建設,明年新增高標準農田五十萬畝,華陽市作為試點,要拿出三萬畝示范田。”
沈青云在“三萬畝示范田”旁畫了個星號,想起上周去鄉下調研時,老農們說的“好地才能產好糧”。
他忽然意識到,田富國的每句話都藏著具體的擔子,不是空泛的口號。
“第三,要守牢民生底線。”
田富國的聲音放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今年冬季供暖、老舊小區改造、農民工工資清欠,這三項工作要納入市縣考核,完不成的不僅要約談,還要問責。東昌市在老舊小區改造上走在前面,但別忘了,還有十二個片區的管網改造沒到位,林清華同志,回去抓緊落實。”
雖然沒有點自己的名字,但沈青云倒是知道,這種點名式的提醒,既是壓力也是信任。
他忽然想起父親的話,在官場,被上級“惦記”,從來不是壞事。
田富國的講話結束后,會場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這個時候,主持人宣布:“下面請分管經濟工作的常務副省長劉茂林同志補充發言。”
常務副省長劉茂林推了推眼鏡,翻開手里的文件夾:“田書記剛才講的三個重點,我再補充幾點具體措施。制造業方面,我們搞了千企轉型計劃,對完成數字化改造的企業,除了貼息,還能享受稅收減免,增值稅地方留存部分三年內返還百分之五十。上周去江濱市調研,他們的汽車零部件產業園已經引進了八家配套企業,這種龍頭帶集群的模式,值得全省推廣。”
說著話,他抬眼看向沈青云:“華陽市的新能源產業園可以借鑒這個思路,引進電池、電機等配套企業,形成產業鏈。我們測算過,完整產業鏈能降低企業綜合成本百分之十五以上。”
“農業方面。”
劉茂林繼續說道:“省財政拿出兩億元專項資金,用于糧庫智能化改造。每個糧庫要裝物聯網設備,實時監測溫濕度、糧食儲量,數據直接連到省平臺。誰再敢虛報儲量、以陳充新,系統自動報警,紀檢監察機關直接介入。”
臺下響起低低的議論聲,沈青云注意到省糧食廳新任廳長的臉漲得通紅,端茶杯的手微微發抖。
輪到其他地市發言時,沈青云漸漸走神。他想起華陽市的新能源項目還有百分之三十的工程沒完工,想起掃黑除惡案后續的資產追繳工作,忽然覺得無論去公安廳還是濱州,自己的擔子都不輕。
會議散場后,走廊里擠滿了人。
沈青云剛走出會場,田富國的秘書就快步走來:“沈書記,首長請您到辦公室去一趟。”
聽到他的話,沈青云一愣神,但還是連忙點頭答應著,跟著對方前往田富國的辦公室。
省委辦公樓的走廊鋪著淺色地毯,腳步聲被吸得很輕。
田富國的辦公室門虛掩著,里面傳來翻動文件的聲響。
沈青云敲門的時候,聞到淡淡的松煙墨香,和田富國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一模一樣。
“坐。”
田富國指著茶幾旁的藤椅,手里捏著個紫砂壺,笑著說道:“剛泡的君山銀針,嘗嘗。”
他倒茶的時候,茶水在玻璃杯里旋轉,芽葉一根根豎起來。
“昨晚你父親給我打電話了。”
看著沈青云,田富國開口說道。
沈青云端著茶杯的手頓了頓,熱水燙得指尖發麻:“書記,抱歉,本該提前跟您匯報的。”
“無妨。”
田富國擺擺手,目光落在他臉上平靜的說道:“沈振山同志退二線前,把你托付給江北省,情理之中。你在湘南兩年,華陽市的變化有目共睹,我舍不得放你走,但組織上的安排,總得服從。”
沈青云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想起剛來華陽時,面對工作上的千頭萬緒,是田富國在省委常委會上力排眾議支持他。
此刻聽著這句“舍不得放你走”,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其實……”
他放下茶杯,指尖在杯沿畫圈,坦然說道:“我原本想在湘南多干幾年,把新能源產業園和鄉村振興的收尾工作做完。”
“你的心思我懂。”
田富國靠在沙發上,指尖敲擊著扶手,緩緩說道:“但干部流動是常態,咱們也要聽組織上的安排。”
頓了頓。
他淡淡地說道:“說說吧,你對下一步有什么想法?”
沈青云沉默片刻,把父親給的兩個選擇和盤托出:“省公安廳廳長和濱州市委書記,我還在考慮。公安系統熟門熟路,但濱州是省會,平臺更大。”
田富國拿起茶壺續水,蒸汽模糊了他的眉眼:“你覺得,公安廳長這條路,能走多遠?”
“按正常晉升,后年兼副省長,再往后……”
沈青云頓住了,后面的話不言而喻。
政法委書記、省委副書記,然后正部級,看似順理成章,卻步步是坎。
“難。”
田富國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公安系統條條框框多,上面有政法委管著,旁邊有檢察院、法院掣肘,想做出亮眼政績不容易。你在華陽市掃黑除惡做得好,但到了省廳,面對的是全省的盤根錯節,光靠魄力不夠,還得有足夠的話語權。”
沈青云的心跳漏了一拍。
這正是他糾結的地方,卻被田富國一語道破。
他想起田野在公安局的處境,就算是局長,重大案件也得報市委常委會研究,部門負責人的權限終究有限。
“那濱州呢?”
他追問道,眼神里帶著一絲好奇。
“濱州是省會,看似復雜,實則是塊試金石。”
田富國的目光忽然銳利起來:“你在華陽能搞定糧庫案、掃黑除惡,證明你有處理復雜局面的能力。市委書記是一把手,人事、財政、發展規劃都能說了算,只要把經濟搞上去,民生抓到位,換屆進常委是板上釘釘的事。”
他俯身向前,語氣加重:“公安廳長想進省委常委,得熬資歷、等機會;濱州市委書記進常委,靠的是實打實的政績。你在華陽兩年,不就是靠啃硬骨頭站穩腳跟的?去濱州,才能真正放開手腳。”
沈青云端起茶杯一飲而盡,茶水的苦澀從舌尖蔓延到喉嚨。
田富國的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心里那個糾結的結。
他一直猶豫濱州的復雜,卻忘了自己最擅長的就是在復雜中破局。
“我明白了,田書記。”
他站起身,腰桿挺得筆直,“謝謝您的指點。”
田富國笑著擺擺手:“路是你自己走的,華陽的班子你帶得不錯,到了江北,別忘了這份魄力。”
他送沈青云到門口時,忽然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下次見面,希望是在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