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市。
沈青云的辦公室還殘留著昨夜的濃茶味，邱健華剛把省紀委的最新指示放在桌角，田野的警服袖口還沾著晨露。
兩人接到電話時都在各自的崗位上忙碌，此刻并肩站在辦公桌前，看著沈青云指尖在兩份文件上交替點動。
“趙立冬的涉案名單再篩一遍，特別是最近三年給他批過條子的處級以上干部。”
沈青云推開窗，初夏的熱風卷著梧桐絮涌進來，開口對兩個人說道：“重點查農業農村局和財政局，這兩個部門去年給青云糧庫撥過三次維修款，賬目肯定有問題。”
田野的鋼筆在筆記本上劃出急促的線條：“我們已經控制了宏達糧貿的會計，他交代趙立冬每個季度都往一個神秘賬戶打錢，正在查這個這個賬戶的真實身份。”
“很好。”
沈青云微微點頭，隨即看向邱健華，指尖在另一份文件上敲出重音：“從今天起，秘密監視張東哲的行蹤。他的家屬、小舅子，所有直系親屬的出入境記錄都要盯著，護照統一由市局保管，借口就說系統升級需要登記。”
邱健華的筆尖頓在紙面，墨點暈成小團：“張副書記？”
張東哲是市委副書記，按照規定，他們是沒有資格調查張東哲的。
“這是省委的意思。”
沈青云打斷他，從抽屜里拿出田富國的親筆批示復印件：“省紀委在周勁松案里摸到了線索，現在還不能打草驚蛇。”
他看著兩人震驚的神情，補充道：“監視要走信訪維穩的流程，讓老紀檢帶隊，別用年輕人，免得露餡。”
田野猛地攥緊拳頭，沉聲道：“要不要控制他的銀行賬戶？”
“暫時不用。”
沈青云搖頭，目光掃過窗外的市委大院，淡淡地說道：“他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動賬戶只會讓他警覺。你們倆分頭行動，每天晚上八點單獨向我匯報，不能用微信，只能當面說。”
邱健華和田野對視一眼，同時點頭。
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走廊的陽光斜斜切進來，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條繃緊的弦。
第二天上午九點鐘，市委黨校的大會議室座無虛席。
沈青云剛在主席臺坐下，張東哲就端著茶杯湊過來，鬢角的白發似乎比昨天更密了些：“書記，昨天省里來電話，說糧庫的災后重建款批下來了，要不要下午開個協調會？”
“先開黨建會。”
沈青云翻開筆記本，拿著筆在“群眾身邊腐敗”幾個字下劃了線，隨即說道：“重建款的事讓財政局先審核，你下午盯一下就行。”
他注意到張東哲的手指在茶杯把上擰了兩下，那是他緊張時的習慣動作。
會議開始后，沈青云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遍全場：“上周紀委查了五個鄉鎮的惠民資金，發現有三個村的低保戶名單里，住著開寶馬的困難戶。”
說著話，他按下遙控器，大屏幕上出現一組對比照片。
左邊是破舊的土坯房，右邊是同一地址新蓋的二層小樓。
“這就是典型的群眾身邊的不正之風，必須連根拔起。”
沈青云冷冷的說道。
臺下的鋼筆聲沙沙作響，張東哲的筆記本翻開在第一頁，卻遲遲沒動筆。
沈青云眼角的余光瞥見他喉結滾動了兩下，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
“下面請各位同志結合分管工作談談看法。”
沈青云的目光落在張東哲身上，淡淡地說道：“老張，你先說說？”
張東哲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出悶響：“我分管的信訪系統確實存在問題。”
說著話，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清單：“去年受理的一百七十二起信訪案件，有三十五起超期未辦結，其中十一起涉及村干部侵占集體資產。我們計劃下個月開展信訪干部下基層活動，逐戶核查。”
他說話時手指一直在清單邊緣摩挲，沈青云注意到那頁紙的右下角有個明顯的折痕，像是反復折疊過。
“光靠下基層不夠。”
市長朱鴻起接過話頭，他面前的筆記本上畫著密密麻麻的思維導圖：“開發區去年查處了兩起違規吃喝，都是企業借著項目對接的名義設局，有個招商局長一頓飯就喝了兩瓶茅臺。”
他敲了敲桌子，沉聲道：“建議把企業宴請納入親清政商關系負面清單，誰碰紅線誰摘帽子。”
市政法委書記李尚平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掃過全場：“政法系統要先開刀。”
他列出一組數據：“今年一季度受理的群眾舉報里，有百分之二十七涉及法官受賄、警察吃拿卡要。我們已經成立專項組，正在復查近三年的減刑案件，發現疑點就啟動再審。”
沈青云在筆記本上記下“減刑案件復查”，抬頭時正好對上李尚平的目光。
這位老政法眼里的堅定讓他稍感安心。
當然。
也不排除李尚平是在表演，畢竟這位可是跟張東哲的關系一直很密切的。
“我補充兩點。”
市紀委書記邱健華翻開案件卷宗，緩緩開口說道：“去年查處的群眾身邊腐敗案件中，六成涉及農村三資管理。有個村支書把集體林地承包給親戚，每畝每年只收一塊錢，租期五十年。”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提高：“這種啃食群眾利益的行為，必須零容忍！”
張東哲這時突然插話，筆尖在筆記本上劃出刺耳的聲：“基層黨建也要跟上。”
他提到幾個黨建示范點，卻對剛才邱健華說的村支書案件避而不談：“建議在每個村建廉政文化墻，把村干部的承諾書貼上去，接受群眾監督。”
沈青云看著他刻意避開重點的樣子，心里冷笑不已。
這招“避實就虛”用得倒是熟練。
他接過話頭：“文化墻要建，但更要建制度防火墻。”
他看向常務副市長王國珍：“惠民資金從下撥到發放，每個環節都要上區塊鏈，誰動過手腳一目了然。”
會議進行到中午，討論逐漸深入。
民政局局長提到低保動態管理漏洞，人社局局長反思社保基金審核不嚴，農業農村局局長承認對合作社補貼監管缺位……
沈青云的筆記本記滿了整整三頁，每頁都用紅筆標了整改時限。
散會時張東哲特意走在最后，假裝整理文件等沈青云：“沈書記，下午的協調會要不要推遲？我剛接到省紀委的電話，說要過來了解周勁松案的細節。”
沈青云扣上筆記本的動作頓了頓，抬眼看向他：“省紀委的人什么時候到？”
“說是下午兩點。”
張東哲的眼神有些閃爍：“可能要找您談話。”
“讓他們直接到我辦公室。”
沈青云轉身時，瞥見張東哲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來電顯示是“小舅子”。
“你先去忙協調會，省紀委這邊我來對接。”
沈青云淡淡地說道。
看著張東哲匆匆離去的背影，沈青云拿出手機給田野發了條短信：“查張東哲小舅子今天的行蹤，特別是銀行和機場。”
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走廊的風卷著槐樹葉掠過窗沿，像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下午的協調會開得異常順利，各部門都表了態，唯獨張東哲頻頻看表。
散會時他主動提出：“沈書記，我晚上要去趟省城，我女兒明天高考體檢，想過去看看。”
沈青云正在簽文件的手頓了頓，抬眼時正好對上他的目光：“高考體檢不是下周嗎？”
張東哲的臉瞬間漲紅，慌忙解釋：“學校臨時通知提前了……”
“去吧。”
沈青云在文件上簽下名字：“讓司機送你，注意安全。”
他看著張東哲如釋重負的背影，拿起電話撥通邱健華的號碼：“讓監視組跟上張東哲的車，他去省城不是看女兒。”
電話那頭傳來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邱健華的聲音帶著一絲凝重：“剛查到他小舅子今天取了五十萬現金，存在了省城的招商銀行。”
沈青云望著窗外漸沉的暮色，遠處的糧庫方向已經亮起燈火。
他想起田富國的話：“反腐就像剝洋蔥，每層都可能辣眼睛。”
此刻鼻腔里確實泛起一陣辛辣，張東哲這顆洋蔥，終于要露出里面的潰爛了。
會議室的茶杯還冒著熱氣，走廊里傳來下班的腳步聲，沈青云站在窗前，看著張東哲的車駛出市委大院。
后視鏡里，那輛黑色轎車越來越小，像一枚即將沉沒的礁石，在華陽市的政治版圖上搖搖欲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