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駛入華陽市區時，暮色正將天空染成一片溫柔的靛藍。
街道兩旁的紅燈籠還在微風中搖曳，殘留的年味混著剛出鍋的飯菜香，從居民樓的窗戶里漫出來。
沈青云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逐漸熱鬧的街景，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終于松弛下來。
秦海川把車開得很穩，輪胎碾過積雪的聲音輕柔得像嘆息。
“書記，直接回辦公室還是回家？”
坐在副駕駛的秘書王凱小心翼翼的問道。
“回辦公室。”
沈青云打斷他，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沉穩：“我要給省委田書記打個電話。”
“是。”
王凱連忙點頭，對身邊的司機秦海川使了個眼色。
秦海川沒有廢話，車子很快就朝著市委大樓駛去。
很快，沈青云的車子來到了市委大院。
他上了樓來到自己的辦公室，片刻之后，秘書長吳明浩推門走進來，手里捧著一個保溫杯：“書記，泡了您常喝的菊花茶。”
沈青云接過杯子，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老胡那邊安頓好了？”
“剛發來消息，尚濤已經主持召開了縣委緊急會議，胡部長在盯著交接工作。”
吳明浩站在沈青云的面前，一臉恭敬的說道：“湘君縣那邊暫時穩住了。”
茶杯里的水映出沈青云略帶倦容的臉。
他扯了扯領帶，松了口氣：“那就好。”
不管怎么樣，局面穩住了之后，就是后續的收尾工作了。
辦公室里，窗外的夜景已經鋪展開來，像一塊綴滿星辰的黑絲絨。
沈青云坐在辦公桌后，撥通了田富國的電話，聽筒里傳來熟悉的、帶著煙嗓的聲音：“青云同志，事情辦完了？”
“田書記，剛回市里。”
沈青云的聲音不自覺地放低，緩緩說道：“湘君縣的劉凱偉、方臘等二十三名涉案人員已經全部被雙規，涉案的扶貧款正在追繳中，縣委縣政府工作由副書記尚濤臨時主持，胡國忠同志留在那邊坐鎮。”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動作很快，做得不錯。”
田富國的語氣里帶著明顯的贊許，對沈青云說道：“這伙人膽大包天，連扶貧款都敢動，必須嚴肅處理，給老百姓一個交代。”
“是，已經成立了專案組，由邱健華和田野牽頭，務必查清所有問題。”
沈青云握著聽筒的手指微微用力，緩緩說道：“只是湘君縣的班子得盡快配齊，不然怕影響春耕和扶貧項目推進。”
“你想得很周全。”
田富國的聲音里帶著笑意，對沈青云說道：“市委抓緊研究，擬定人選報上來，省委這邊會盡快批。關鍵是要選那些靠得住、能干事、作風硬的人，別再出岔子。”
“請田書記放心，我們一定嚴格把關。”
沈青云嚴肅的說道。
掛了電話，沈青云端起菊花茶喝了一口，清苦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來。
他走到窗前，望著樓下車水馬龍，心里清楚，拿下劉凱偉只是第一步，重建湘君縣的政治生態，比查處案件更難。
第二天上午九點，市委常委會準時召開。
會議室里彌漫著淡淡的咖啡香，長條會議桌擦得锃亮，倒映著頂燈的光暈。
沈青云剛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胡國忠就推門而入，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顯然是連夜從湘君縣趕回來的。
“老胡，說說湘君縣的情況吧。”
沈青云也不以為意，對胡國忠開口說道。
“書記，各位同志。”
胡國忠落座時，椅子腿輕輕刮過地板，他看著眾人開口說道：“湘君縣那邊情況基本穩定，尚濤是個靠譜的同志，暫時能撐住局面。”
沈青云點頭示意他坐下，目光轉向邱健華：“老邱，先通報一下案情吧。”
眾多常委們的表情紛紛嚴肅起來，他們自然知道發生了什么，所以才會如此的認真。
邱健華翻開面前的文件夾，臉色嚴肅：“根據初步調查，劉凱偉、方臘等人在近三年間，通過虛報扶貧項目、偽造驗收材料、克扣貧困戶補貼等方式，共侵吞扶貧款近兩億元，涉及全縣十二個鄉鎮、三十七個行政村。”
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憤怒：“他們成立空殼公司，虛構光伏大棚、生態養殖等項目，光是偽造的項目驗收報告就有三十九份。更令人發指的是，八個村的低保戶補貼被截留了6六成，有的老人直到去世都不知道自己本該領到更多錢。”
會議室里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邱健華繼續說道：“彭向陽同志正是查到了他們偽造光伏扶貧大棚項目的關鍵證據，一份由劉凱偉親筆簽字的虛假合同，才慘遭滅口。我們在搜查劉凱偉辦公室時，發現了他記錄受賄明細的筆記本，里面詳細記載了向誰行賄、金額多少，甚至包括給某些領導的情婦買包、買車的開銷。”
“簡直是無法無天！”
市委副書記張東哲猛地拍了下桌子，文件散落一地，成聲說道：“扶貧款是老百姓的救命錢，他們也敢貪？還敢殺人滅口，這是對黨和人民的背叛！”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沉痛，“我們市委有責任，對基層的監督還是太松了。劉凱偉在湘君縣當了五年縣委書記，年年考核都是優秀，這說明我們的考核機制也有問題，只看表面政績，忽視了深層次的廉政建設。”
沈青云聽到他的話，臉上不動聲色，可心里面卻冷笑不已。
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劉凱偉被提拔起來的時候，組織部長還是周勁松，那可是張東哲的人。
現在擺出這個姿態來給誰看？
市政法委書記李尚平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輕響：“張書記說得對。從案件來看，這不是個案，是系統性的腐敗。湘君縣公安局局長謝若林是劉凱偉的親信，彭向陽遇害后，他故意拖延勘查進度，還說什么監控壞了、經費不足，實際上是在銷毀證據。”
他看向沈青云，眼神堅定的說道：“政法系統必須深刻反思，我建議開展為期三個月的專項整頓，重點查處充當保護傘的害群之馬。”
沈青云微微點頭，對這個建議倒是很贊成。
當然。
他也明白，李尚平肯定有自己的小心思，但沈青云不會點破，官場這個地方，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常務副市長王國珍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目光帶著憂慮，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這些錢如果用在正途，可以修五十公里鄉村公路，建十所希望小學，解決三萬貧困人口的飲水問題。現在不僅打了水漂，還寒了老百姓的心。當務之急是盡快追回贓款，我建議成立由財政、審計、紀委組成的追贓小組，對涉案人員的資產進行全面清查，哪怕是轉移到國外的，也要想辦法追回來。”
“說得在理。”
宣傳部長劉群接過話頭，語氣凝重的說道：“現在網絡上已經有了些風聲，雖然我們壓下去了，但不能掉以輕心。有網友在論壇上發帖，質疑扶貧款去哪兒了，還有人把彭向陽的案子和之前的拆遷案聯系起來炒作。”
她翻開筆記本，對沈青云說道：“我建議后天召開新聞發布會，由邱書記和田野局長通報案情，主動公布查處過程和追贓進展，用事實說話，避免別有用心的人帶節奏。”
統戰部長周良濤一直沉默，此刻終于開口，聲音溫和卻有力：“我接觸過一些民主黨派和企業家代表，他們最近都在議論這件事，擔心會影響華陽的投資環境。”
他頓了頓說道：“其實大家更關注的是市委的態度。我建議由統戰部牽頭，組織一次座談會，邀請各界代表參加，讓他們親眼看到我們查處腐敗的決心，消除顧慮。同時，也聽聽他們對加強基層廉政建設的意見，畢竟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官場無小事，這句話在這一刻，得到了最完美的詮釋。
眾人的目光最終落在市長朱鴻起身上。
他手指交叉放在桌上，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同志們說得都很有道理。我補充兩點：第一，市財政先劃撥兩千萬應急資金，由胡國忠同志監督使用，確保湘君縣的春耕物資供應和扶貧項目復工，不能讓老百姓因為這些蛀蟲受委屈。第二，由市政府牽頭，對全市所有扶貧項目、民生工程進行拉網式排查，發現問題立即整改，建立黑名單制度，對參與造假的企業永久禁入市場。”
說著話，他看向沈青云，眼神懇切的說道：“書記，這兩項工作我親自抓，一周內給您匯報進展。”
沈青云一直靜靜聽著，指尖在桌面上輕輕畫著圈。
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他看著眼前這些表情各異的常委，心里清楚，這場討論不僅是對案件的反思，更是一次無聲的表態。
“大家的意見都很好，很全面。”
沈青云的聲音打破了沉默：“邱健華同志剛才通報的案情，讓我既憤怒又痛心。憤怒的是這些人膽大包天，痛心的是彭向陽同志沒能看到這一天。”
他的目光掃過全場，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第一，案件要查深查透，不管牽扯到誰，哪怕是市級領導，一查到底，絕不姑息。邱健華同志，專案組的經費、人員，市委全力保障。”
邱健華立刻點頭：“請沈書記放心。”
“第二，贓款要全力追繳，能追回多少算多少。”
沈青云繼續說道：“王國珍同志，追贓小組由你牽頭，需要哪個部門配合，直接調動。實在追不回的，要在湘君縣公開公示，讓老百姓知道錢被誰貪了、怎么花了，給大家一個明白賬。”
王國珍應聲道：“明白。”
“第三，湘君縣的班子要盡快配齊。”
沈青云看向胡國忠，嚴肅的說道：“國忠同志，組織部三天內拿出人選方案，標準就一條：政治過硬、作風扎實、能跟老百姓打成一片。優先考慮有基層扶貧經驗的干部，別再搞那些只會耍嘴皮子的花架子。”
胡國忠翻開筆記本記錄：“是，沈書記。”
“最重要的一點。”
說到這里，沈青云的語氣放緩，看著眾人說道：“查處腐敗不是目的，是為了更好地發展。新的一年，華陽市的經濟建設不能停，項目要抓，民生要保。”
他翻開面前的文件，緩緩說道：“下階段重點推進這幾項工作：開發區的新能源項目，月底前必須簽約，劉群同志負責宣傳對接。老舊小區改造，今年要完成三十個片區，朱市長牽頭，住建局拿出具體方案。農村飲水安全工程，水利部門盯緊了，汛期前必須完工，不能再讓老百姓喝臟水……”
常委們認真記錄著，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此起彼伏。
剛才的沉重氣氛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重整旗鼓的決心。
“散會。”
沈青云合上文件，對眾人說道。
隨后，他看向胡國忠道：“老胡你留一下。”
眾人陸續離開，會議室里很快只剩下他們兩人。
胡國忠拿出筆記本：“書記，您有什么指示？”
“湘君縣的縣委書記人選。”
沈青云看著他，平靜的問道：“有沒有合適的？要政治過硬，有基層經驗，最好懂點經濟。”
胡國忠想了想：“市農業農村局局長趙志國怎么樣？他在下面當過縣委副書記，抓過扶貧，口碑不錯，去年還被評為全省脫貧攻堅先進個人。”
沈青云點頭：“趙志國我有印象，穩重，能吃苦。縣長呢？”
“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林峰，三十八歲，年輕有為，搞經濟是把好手，之前在湘君縣掛職過副縣長，對那邊情況熟悉。”
沈青云沉吟片刻：“這兩個人選不錯，一個穩一個活，搭配起來合適。先按程序走，下午就報給省委組織部。”
他站起身，拍了拍胡國忠的肩膀：“辛苦你了，湘君縣那邊還得多盯著，尚濤同志經驗可能不足，你多幫襯。”
“應該的，沈書記。”
胡國忠連忙點頭道：“尚濤的年紀不小了，這次的事情之后，我覺得他可以去市政協。”
“可以。”
沈青云微微點頭。
尚濤雖然沒有參與劉凱偉等人的事情，但也是有領導責任的，而且眼看著要退休了，能去政協已經是很不錯的結果了。
胡國忠離開后，沈青云走到窗前。
陽光已經升高，照在辦公桌上，暖洋洋的。
窗外的天空湛藍如洗，幾只鴿子從樓頂飛過，翅膀劃出優美的弧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