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沈青云明白馬致遠的話。
自古以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種事情,早已經屢見不鮮。
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為了應付上級的檢查,下面的領導一向都是無所不用其極。
甚至都已經形成了一套標準化操作模式來掩蓋問題,凸顯自己的政績。
首先就是精心包裝示范點,他們會提前選定基礎好的單位或區域重點打造,如整潔的鄉村樣板村、數據亮眼的企業車間,將資源集中投入門面工程。檢查路線被嚴格設計,避開問題區域,安排專業講解員按腳本介紹情況,甚至提前組織群眾排練應答話術,確保上級看到的都是精心修飾的成果。
再就是數據優化與材料美化,他們會連夜加班編造臺賬,對薄弱指標進行技術處理,通過拆分數據、模糊統計口徑等方式掩蓋短板。匯報材料則多用取得顯著成效、基本完成任務等模糊表述,搭配精美的圖表和照片,弱化問題描述,強化亮點展示,形成紙面完美的檢查報告。
最后就是臨時突擊整改與氛圍營造,在檢查前開展大掃除式整改,如突擊清理街道垃圾、暫停污染企業生產、關閉違規商鋪,營造常態達標假象。
同時通過懸掛橫幅、電子屏滾動標語營造重視氛圍,安排多層級領導陪同檢查,用熱情接待淡化實質性問題的追問,甚至通過溝通協調提前探知檢查重點,針對性準備應對方案。
這些措施本質是用形式主義應付形式主義,雖能短期過關,卻背離了檢查推動工作的初衷,也助長了基層的功利心態。
而這一次,沈青云總覺得,自己在太平縣的調研,貌似就遭遇了這種提前準備好的套路。
車隊駛離太平縣城界時,他正望著窗外倒退的白楊林,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擊。
馬致遠遞過來的行程表上,太平縣調研幾個字被紅筆圈著,可吳橫山匯報時那過于流暢的語調,還有提及教師工資時瞬間閃爍的眼神,像根細刺扎在沈青云的心頭。
“小蔣,在前面服務區停一下。”
沈青云突然開口。
蔣建峰從后視鏡看了他一眼,緩緩打方向盤。
服務區超市的霓虹燈在正午陽光里顯得有些慘淡,沈青云叫住剛剛下車的市政府秘書長周啟明:“老周,你帶車隊先回市里,就說我臨時去省里開個會。”
聽到他的話,周啟明直接愣住了:“市長,這……”
“按我說的做。”
沈青云的目光掃過遠處縣道上往來的貨車,淡淡地說道:“讓小蔣把那輛備用的帕薩特開出來,車牌換成普通民用的。”
說著話,他從后備箱拿出件灰色夾克換上,摘掉手表,瞬間褪去了市長的氣場,倒像個跑業務的公司職員。
蔣建峰早已將車停在服務區后門,墨綠色的帕薩特蒙著層薄灰,掛著本地建材商行的牌照。“市長,這車是前陣子蔣建峰托人辦的,平時用來處理些不方便公開的事。”
馬致遠低聲解釋道。
“很好。”
沈青云點點頭,直接上了車。
周啟明無奈的看著車子開走,只好帶著市政府的車隊返回市里。
車子重新拐進通往太平縣的縣道時,沈青云打開車窗,潮濕的泥土氣息混著農藥味涌進來。“先去縣一中附近轉轉。”
他看著路邊背著書包的孩子,想起吳橫山說過,教師工資都已經發下去了。
但不知道為什么,沈青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所以,他打算悄悄的看看。
縣一中門口的小吃攤前,幾個穿著校服的女生正嘰嘰喳喳。
沈青云買了瓶礦泉水,裝作問路的樣子和攤主搭話:“大姐,這學校老師待遇咋樣,我侄子想來這兒當老師。”
“可別來。”
攤主往油鍋里撒著蔥花,聞言嗤笑道:“上個月王老師家孩子住院,醫藥費都湊不齊,還是我們這些家長你五十我一百捐的。說是財政緊張,可你看縣領導的車,換得比誰都勤。”
沈青云的心沉了沉,剛要再問,就見兩個穿著夾克的男人朝這邊張望,眼神不善。
他拉著馬致遠轉身就走:“去工業園區看看。”
很快,他們來到了那個工業區。
上午參觀的太平電子有限公司門口車水馬龍,可兩公里外的廢棄廠區卻藏著另一番景象。
帕薩特剛拐進土路,就被一股刺鼻的酸味嗆得人皺眉。
圍墻豁口處,幾個戴著破口罩的工人正往卡車里裝廢料,鐵锨碰撞的聲音刺耳。
“老鄉,這是啥廠子?”
沈青云遞過去一支煙,笑著對工人問道。
工人接過煙夾在耳朵上,黝黑的臉上滿是疲憊:“電鍍廠,吳書記親戚開的,白天關門晚上干活,廢水都直接排到河里,你看那水……”
說著話,他指向遠處泛著白沫的水溝說道:“我們村里去年查出六個癌癥,找縣里反映,被說是巧合。”
蔣建峰悄悄用手機錄著像,鏡頭里的廠房銹跡斑斑,煙囪正往外冒著灰黑色的煙。
沈青云摸出筆記本記下廠名,指尖被紙頁邊緣割得生疼。
車子繼續往西北走,柏油路漸漸變成坑洼的水泥路,最后索性成了土路。
路過北河村時,幾個老人正坐在歪歪扭扭的石橋上嘆氣。
橋洞下的河水渾濁不堪,橋頭的公示牌上寫著“飲水安全工程已竣工”,照片里的河水清澈見底。
“大爺,這水不能喝吧?”
沈青云蹲在老人身邊,開口問道。
“誰敢喝?”
穿藍布衫的老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上游開了個造紙廠,水早就成了毒藥,去年縣領導來剪彩,喝的是礦泉水裝在村里的水缸里,演給上面看的。”
聽到他的話,沈青云皺了皺眉頭,卻沒有再說什么。
從北河村出來時,天色已近黃昏。
沈青云讓蔣建峰把車開到縣醫院后門,這里的巷子擠滿了擺地攤的小販,賣的大多是過期藥和三無保健品。
“大哥,買點止痛片不?”
一個瘸腿漢子湊過來,低聲道:“醫院里的藥太貴,我們這都是內部渠道來的。”
沈青云拿起一盒包裝粗糙的藥片,生產日期模糊不清,隨意的問道:“醫院不管嗎?”
“管?”
漢子冷笑著說道:“藥監局長的小舅子就開這個店,誰敢管?前陣子有病人吃壞了肚子,鬧到縣里,最后被說成是自己體質問題。”
回到車上,馬致遠看著沈青云鐵青的臉色,遞過面包:“市長,先墊墊肚子。”
沈青云擺擺手,淡淡地說道:“導航,去教育局家屬區。”
家屬院的路燈昏黃,幾個教師模樣的人正坐在樓下閑聊。
沈青云走過去,聽見他們在議論:“聽說市里來人了,吳書記又編瞎話了吧?”
“可不是嘛,工資拖了三個月,昨天突然發了半個月的,說是應急,還讓我們對外說都發齊了,不然扣績效。”
戴眼鏡的女老師嘆了口氣:“我老公在住建局,他們的工資也只發了七成,說是要給開發區填窟窿。”
沈青云默默聽著,轉身就走。
他不需要再聽下去了,因為很多東西都已經擺在那里。
電鍍廠偷排、北河村飲水污染、教師工資拖欠、醫院藥品監管缺失……
這些事情,每一條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蔣建峰發動車子,后視鏡里的太平縣城漸漸縮小。
沈青云一直都沒有說話,此時此刻他的心,就好像被冰封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