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云對于葉霓裳交給自己的這份材料,只信了五成。
倒不是說他不相信葉霓裳,兩個人這么多年的關系擺在那里,對于葉霓裳沈青云還是百分之百信任的。
他只是出于一個警察的職業習慣,懷疑任何擺在面前的證據。
畢竟不管是龍輝縣的高建設,還是慶州的丁健,都屬于公安政法系統的內部人員。
真要是他們是被人冤枉的,那這一輩子就毀了。
做警察的為什么要謹慎,因為一不小心的話,毀掉的可能是一個人的一輩子。
其實很多人一直都覺得,不能嚴刑逼供這件事,影響了案子的偵破率,那些違法犯罪分子,本身就是欠揍,憑什么不能打?
但是在沈青云看來,這是為了保護絕大多數的普通人。
畢竟真要是允許嚴刑逼供的話,最大的受害者,當然是那些被冤枉的好人了。
所以。
沈青云這一次非常的慎重,他先是讓身邊的司機和秘書去龍輝縣那邊站住腳,隨后又讓李德良帶著人以調查兇殺案的名義進駐,就是打算看看,這龍輝縣到底有什么秘密。
“那我帶著人,明天過去?”
李德良對沈青云問道。
“可以。”
沈青云點點頭,對他說道:“到了那邊,別的什么事情都不要過問,就調查這個案子是不是兇殺案,明白么?”
“好的。”
李德良自然明白沈青云的意思,看樣子是不打算打草驚蛇。
這在他們辦案的過程當中是常有的情況。
一般來說,除非是有需要,否則警察辦案的指向性非常明確。
打個比方來說,抓殺人犯的時候如果發現旁邊有小偷,是不允許暗中跟蹤的刑警暴露身份的。
李德良很快就離開了沈青云的辦公室,既然要派專案組過去,他肯定要從刑偵技術總隊和刑偵總隊這邊抽調人手。
而沈青云這邊,也給常務副廳長徐少安打了個電話,表示慶州有個滅門案,自己要帶著李德良去調查一下。
“沒問題,你盡管去。”
徐少安滿口答應,居然還有點高興的味道。
想想其實也很正常,自從田富國當上副省長之后,對省公安廳的掌控力度越來越大,徐少安這個常務副廳長的日子其實很不好過。
如果沈青云留在廳里,說不定也會成為田富國打壓自己的“幫兇”,現在他去查案,這簡直是最好的消息。
沈青云當然不知道徐少安的想法,不過就算知道了,他也不會在意。
原因很簡單,因為沈青云現在不愿意摻合他們之間的矛盾。
無論是徐少安還是田富國,他們想做什么,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情,沈青云只想好好查案。
轉過天來,沈青云便悄悄的坐上前往慶州的火車。
當然。
在表面上,李德良這邊已經以省公安廳刑偵總隊的名義,給慶州市公安局發了文件,通知他們省公安廳刑偵總隊專案組即將抵達。
從濱州到慶州的火車,如今還沒有高鐵的情況下,需要兩個多小時。
沈青云坐在火車上,看著周圍的風景,腦海當中想著的是慶州這個地方的資料。
慶州這個地方的發展,源自于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期發現的慶州油田。
隨后展開了石油會戰,到七十年代末正式成立了慶州市。
慶州油田的發現對當地經濟和社會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油田的開發不僅帶來了大量的就業機會,還推動了相關產業的發展,慶州油田的原油產量、上繳稅費和原油采收率均在全國名列前茅,累計生產原油二十三億噸,上繳利稅三萬億元
而且,慶州油田的技術水平在世界范圍內也處于領先地位,三次采油技術達到國際領先水平。
進入新世紀,慶州市繼續推進產業升級和城市現代化建設,形成了以石油、化工、汽車、電子信息和現代服務業為主導的產業格局,并加快培育中高端農副產品加工、新能源和現代農業等新興產業,還積極推進科技創新,擁有多所高校和科研機構,高新技術產業增加值突破八百億。
而在這些官方數據的背后,沈青云看到的,卻是整個慶州市的一些問題。
慶州地廣人稀,因為是油田的緣故,大部分人口聚集地,都在油田附近,下轄五個區和四個縣,彼此之間的距離很遠,往往從一個區到另外一個區,要坐一個小時的公交車。
而且。
更讓人擔憂的地方在于,慶州市因為存在石油管理局這個大型中央直屬企業,很多事情哪怕是慶州市政府,都拿人家沒辦法。
不過幸好,現在因為上面的政策變化,石油管理局的公安系統劃歸到省公安廳這邊,成立了油田分局,倒是讓沈青云放松了不少。
很快。
經歷了兩個多小時的顛簸,沈青云終于抵達了慶州市龍輝縣。
慶州這個地方,因為油田的關系,所以交通倒是很發達,幾個主要區縣都有火車站。
龍輝縣自然也不例外。
離開火車站,沈青云叫了一臺出租車,便朝著林平安和高懷恩給自己發的地址而去。
他們兩個提前過來兩天,找了個賓館已經安頓下來了。
辦好入住手續之后,沈青云便來到了林平安他們的房間。
“廳長。”
看到沈青云登門,林平安連忙打開房門,對他說道:“您怎么不提前說一聲,我去接您啊。”
“我又不是殘疾人,沒那個必要。”
沈青云隨意的說道:“我都辦完入住了。”
說著話。
他看向林平安和高懷恩問道:“怎么樣,這邊的地形摸透了么?”
“還行。”
林平安和高懷恩對視了一眼,前者點點頭道:“我跟高師傅租了一臺車,這兩天在縣城里和周邊跑了一圈,對這里的情況基本已經摸清楚了,也通過洗澡吃飯的時候,打聽了一些消息,那個高建設的小舅子,在龍輝縣很出名,洗浴、賓館、飯店都有他的產業,咱們住的這個賓館,就是他的產業之一。”
“呵呵,有點意思。”
沈青云自言自語道。
他還真沒想到,這高建設的問題竟然一點都不遮掩,這幫人是太囂張,還是無所畏懼呢?
“不僅是他的小舅子。”
高懷恩補充道:“高建設的弟弟、妹妹這些人,都在龍輝縣有買賣,就連縣公安局的文化用品供應,都是他妹夫開的文化用品商店在提供。”
“可以啊!”
沈青云由衷的點點頭道:“還成為家族產業了。”
“可不是么。”
林平安吐槽道:“我們這才查了兩天,就查出來不少事情,高建設的那個小舅子和弟弟,在龍輝縣號稱黑白雙煞,基本上他們看上的產業,十有八九是跑不掉的,巧取豪奪也要拿在手里。”
“對,聽說連縣長都要看他的臉色。”
高懷恩對沈青云說道:“好像是高建設的母親七十大壽的時候,縣長和縣委書記都去祝壽了,足足擺了八十八桌流水席。”
聽到他的話,沈青云倒是頗為意外。
連縣長和縣委書記都被拉攏了,這個高建設的勢力,看樣子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大。
而且更重要的是,這也意味著,他背后的保護傘應該也很強大,否則縣長和縣委書記竟然去給一個公安局長的母親祝壽,還那么的高調,這本身就透露著一股不同尋常的味道。
想到這里,沈青云點點頭,對林平安和高懷恩說道:“你們的調查很成功,咱們接下來繼續圍繞著他們的情況調查就可以。”
“是!”
兩個人一起點頭,連忙答應下來。
接下來的時間,沈青云簡單的休息了一下,便帶著兩個人出了門。
既然到了這邊,他自然要親自調查,看看高建設的那些親戚們,到底在龍輝縣有多囂張。
林平安很聰明的租了一臺車,三個人坐著車在龍輝縣的縣城轉悠了起來。
車子開到了縣城中心的商場門口,林平安指著那個龍輝商城對沈青云說道:“這個地方就是高建設小舅子開的,據說一個攤位收了十萬塊錢。”
“呵呵,還真是會做生意啊!”
沈青云感慨了一句。
這是他在葉霓裳交給自己的材料上面看到過的消息,只是沒想到真正看到的時候,卻發現這個商場居然這么大。
足足六層樓的商業購物中心,不夸張的說,簡直就是個聚寶盆。
“是的。”
林平安點點頭,隨即對沈青云說道:“我們來的時間有點短,其他的事情還沒有來得及調查。”
“不著急。”
沈青云笑了笑,隨意的說道:“咱們還有時間,元旦之前查清楚就行。”
說著話。
他對林平安和高懷恩道:“我可不想你們跟我在這過元旦。”
兩個人聞言都笑了起來。
他們明白沈青云的意思,自然是不希望這個案子拖太久。
又逛了一會兒,沈青云看看時間不早了,便帶著兩個人去吃了飯。
隨后。
回到賓館的他,接到了李德良打來的電話。
“沈廳,我們已經出發了。”
李德良對沈青云匯報道:“今天晚上就會抵達慶州,已經聯系了慶州市公安局的同志,他們會負責接待我們。”
“可以。”
沈青云點點頭,平靜的說道:“記住我說的話,不要管其他的事情,這就是一個兇殺案,明白么?”
“明白,您放心吧。”
李德良連忙點頭答應下來。
沈青云沒有再說什么,詢問了一下專案組的人員構成,便掛斷了電話。
給周雪又發了個視頻,跟女兒玩耍了一會兒,沈青云看著那已經開始四處鬧騰的小丫頭,心情一下子就愉快了不少。
好不容易把女兒哄完,他這才掛斷視頻,躺在那里看著電視,思考著龍輝縣的情況。
從林平安和高懷恩了解到的情況和自己觀察的結果來看,高建設肯定是有問題的,他不一定涉黑,但他家里人肯定是存在這方面的問題,而高建設就是整個家族涉黑違法犯罪的保護傘。
至于他后面還有沒有人,沈青云不清楚,那不是現在需要考慮的問題。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葉霓裳的這份舉報材料,基本屬實。
想到這里,沈青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正所謂打黑先打傘,腐敗不除,反黑難如登天。
尤其是在這種基層縣鄉村,更是如此。
后世對基層腐敗分子和黑惡分子比喻為蒼蠅蚊子,沈青云覺得其實很不恰當,它們雖然不是老虎、獅子,但至少是狼,最起碼也是毒蜂。
它們的危害絕不只有蒼蠅蚊子那么小。
它們個體的危害只是相對老虎危害小,實際上并不小,再加上它們數量多,所以合起來危害并不比老虎小。
基層老百姓對老虎并不放在心上,不要看每打一個老虎他們都歡呼雀躍,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
他們對這些老虎被打而感到高興,只是一種樸素的自發的情感,是壞人被除掉后而感覺痛快而已,有那么點幸災樂禍的意思。
因為老虎做的惡,與他們沒有直接的利益關系,他們的眼光不會那么長遠。
老百姓只對切身利益相關的事情才真正上心。
因此,基層的黑惡勢力才是他們的眼中疔、肉中刺。
但也僅限于被傷害過的人,沒有被傷害過的,或者親戚、鄰居、熟人也沒有被傷害過的,他們對這些黑惡勢力也會無感。
可是,黑惡勢力無處不在,哪個人會沒有被波及過?
自己沒有被直接傷害過,親戚朋友也可能會被傷害過,自己的熟人可能被傷害過。
因此,黑惡勢力是基層老百姓所深惡痛絕的。
只有極少數為虎作倀的人、狐假虎威的人才會覺得他們好。
黑惡勢力發展是隨著改革開放同步出現的,他們占市場,搶土地,爭砂石、沙子,爭基層政權。
有了錢就賄賂,賄賂爭取到了保護傘,因此勢力越來越大。
到城鎮建設發展到最高峰時,他們也達到了巔峰,很顯然高建設就是其中的代表,只不過他已經爬到了副處級的位置上。
根據葉霓裳的調查材料顯示,高建設和他的家族勢力,在龍輝縣的影響力很大。
賣地,搞房地產開發成了他們最主要的收入來源,如果當地有什么特色農產品或者手工業,他們也會想辦法壟斷。
有了這些非法所得,他們更有財力賄賂保護傘,他們有的會獲得更多的保護色,比如成為人大代表、政協委員,或者名企業家。
因為自己是刑警的身份,沈青云對這方面的研究很多。
現代黑社會與自古以來的黑社會的不同在于組織形式。
古代或者近代的黑社會組織靠的是人數眾多,以及某種信仰。
能與政府對抗叫板,所以會得到一些妥協,得到一些特權,達到某種平衡。
他們的成員也主要是善良百姓,惡霸或者人查他們并不吸收,要人品好,至少忠義。
現代的黑社會絕大多數只是黑社會性質的組織,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黑社會,最多的也不過百八十人。
因此,現代黑社會沒有保護傘連一天都存在不下去。
他們不可能像明清時期的黑社會那樣勢力大,黑惡勢力只能靠保護傘的保護生存。
所以,古代所謂的盜亦有道,他們沒有。
這些黑惡勢力在有權力的公職人員面前相當溫順,唯唯諾諾,甚至溜須拍馬,投其所好。
而對普通百姓則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嘴臉,他們勾結某些腐敗分子,殘害百姓,強拆他們的家園,搶奪他們的土地、財富和其它資源,如若不從,則暴力或軟暴力相加。
拆遷和征地,是這些人最大的財源!
沈青云記得上輩子自己曾經辦過一個涉黑的案子,當時一個五年級女學生在作文中寫到的內容讓他一生難忘。
她說她恨警察,警察縱容黑社會用斧頭劈她家的門,跟蹤她的爸爸媽媽,往她家里放煙花、扔鞭炮,用石頭砸他們的窗和瓦。
她還寫到她的鄰居被那些壞人合伙套路,她的鄰居是修電動自行車的,同時也買賣二手電動車。因為提出拆遷的條件是要一套同等面積大的門頭房,結果很快有人來賣電動車,很快有人舉報他收贓車,很快把他送進監獄,要放出來的條件就是答應他們的拆遷條件,不再堅持自己的條件。
最后他不得不妥協,畢竟很難自證清白,真正坐了牢,就是翻了案,罪也受了,青春也沒了。
沈青云很難想象那些人的絕望。
甚至更難想象,那被高建設派人活埋的一家三口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是何等的絕望。
但他可以保證的是,只要高建設真的有問題,自己一定不會放過他。
第二天早上。
沈青云早早的就起了床,出去在附近轉了一圈之后,回到賓館這邊的時候,林平安和高懷恩也都已經起來了。
“我去熱車。”
高懷恩對沈青云說道。
“去吧去吧。”
沈青云點點頭,隨即對林平安道:“今天你們跟我去下面的村屯轉一圈。”
“好的,沈廳。”
林平安連忙答應著。
沈青云想了想道:“出門在外,叫我老板就行。”
“明白了。”
林平安馬上反應過來沈青云的意思,點頭答應著。
畢竟他們身為沈青云的下屬,而且還是警察,如果一口一個沈廳叫著,很容易被人聽到露出馬腳的。
既然是暗訪,那自然要注意保密了。
真要是什么都讓別人聽見,那豈不是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