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南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桌沿上敲擊。
他需要一個更直接的答案,一個能佐證他推斷的人。
沈千重的影子不停的在他腦海里閃爍。
沈家第二代里相對邊緣、但與他因三渡河支醫而走到一起、交情甚篤的人。
沈千重性格相對直率,或許能窺探到一絲沈家內部的風向。
他從口袋里掏出小筆記本,翻出那個幾乎從不主動撥打的、屬于沈千重的私人號碼。
屋內的鎢絲燈映著他沉靜卻布滿疲憊的臉。
指尖懸在搖號盤上方,卻遲遲沒有落下。
深夜致電這位下沈家的成員,詢問他們上沈家家族內部可能存在的、指向沈玉京的滅口令?
這無異于在雷區裸奔。
沈千重或許無害,但他背后的沈家,是盤踞在燕京陰影里的龐然大物。
一個不慎,不僅自己萬劫不復,更可能打草驚蛇,將本就處于極度危險中的沈玉京推向更快的死亡。
而且,李向南與沈千重關系莫逆,知道對方的性子,絕對與心狠手辣的上沈家不是一個路數。
白鶴洲這樣的核心秘密,不是沈千重應該會掌握的信息。
畢竟,他只是下沈家的人。
“呼……”李向南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放下了話筒。
沖動是魔鬼。現在,不是時候。
他需要更堅實的證據,而不是將自己和可能的知情者置于險地。
“李顧問,還沒休息?”門口傳來低沉的聲音。
預審局局長魏棟梁不知何時站在了那里,手里夾著煙,臉上帶著熬夜的疲憊和一絲擔憂。
顯然,他也沒睡,或許一直在觀察著李向南的狀態。
“睡不著。”李向南沒有掩飾自己的疲憊。
“李顧問!”魏棟梁走進來,帶進一股濃重的煙味,“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結案,是目前最穩妥的選擇。上面……也會這么想。你不要過分焦慮,好好睡一覺,然后把掃尾的工作交給我們!”
他話里有話,暗示著更高層的考量。
更多的,則是對他本人的關心。
李向南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我明白,魏局。只是……有些不甘。”
“不甘心就對了!干我們這行的,誰沒憋屈過?”魏棟梁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但活著,才能看到更多的真相。先休息!天塌不下來,就算塌了,也還有我們這些高個子頂著!睡吧!”
他不由分說,近乎命令地把李向南按坐在床上,然后帶上門離開了。
勸慰帶著老刑偵的粗糲和不容置疑。
李向南知道他說得對。
他強迫自己躺下,身體極度疲憊,大腦卻異常清醒,無數線索和冰冷的推測在黑暗中盤旋。
最終,在窗外透出第一絲灰白時,他才在極度的困倦中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夢境光怪陸離,充斥著渾濁的河水、扭曲的面孔和沈玉京絕望的眼神。
不知過了多久,李向南被一種強烈的被注視感驚醒。
他猛地睜開眼!
心臟瞬間漏跳一拍!
一個身影,就坐在他床邊的簡易木凳上。
窗外已是天光大亮,陽光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在那人肩頭投下明暗分明的光斑。
他穿著筆挺的深色中山裝,鬢角微霜,面容沉靜,不怒自威。
手里正翻看著一份厚厚的卷宗——正是胡七一毒殺案和李向南提交的結案報告!
宋迎新!
那位位高權重、直接對他下達“查明真相”指令的大領導!
李向南幾乎是彈坐起來,瞬間睡意全無,后背驚出一層冷汗。
“宋……宋伯父?!”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無法掩飾的震驚。
他怎么會在這里?!
什么時候進來的?!
宋迎新似乎并未被他的反應驚動,只是緩緩合上卷宗,抬起眼。
那目光平和,卻深邃如海,仿佛能洞穿一切偽裝。
“醒了?小李。”宋迎新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沉穩和溫聲細語的親近,“看你睡得沉,沒叫醒你。這段時間,辛苦了。”
他放下卷宗,目光在李向南布滿血絲的眼睛和略顯憔悴的臉上掃過。
“宋伯父,您……您怎么親自過來了?”李向南迅速讓自己冷靜下來,掀開薄被下床站好。
“出了這么大的事,牽扯到沈玉京這樣級別的干部,還有監獄內部的嚴重管理問題,昨夜我接到電話,聽取了文先平的報告。”
宋迎新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著李向南,看著窗外高聳的圍墻和電網,“今天凌晨,文先平、最高檢的同志、高院的同志,還有我,開了一個緊急聯合會議。”
李向南的心提了起來,靜靜聽著。
“會議的核心,就是沈玉京的情況,以及他本人的意愿。”
宋迎新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李向南身上,帶著一絲審視,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你昨晚的匯報,文先平同志已經詳細轉述了。沈玉京確認遭遇謀殺,但拒絕指認嫌疑人,強調只求對其受賄罪行依法從快處理,接受任何結果,并放棄追究毒殺案。”
宋迎新的語氣很平淡,但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經過反復討論和慎重考慮,”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極其銳利,“會議基本同意了沈玉京的提議。”
李向南的瞳孔微微收縮。
雖然早有預感,但當這個決定從宋迎新口中說出,依然帶來強烈的沖擊。
這意味著,高層默許了沈玉京的“犧牲”,也暫時擱置了對沈家內部可能存在的滅口行為的追查!
政治權衡的冰冷,在此刻顯露無疑。
“理由呢?”李向南忍不住問,聲音有些干澀。
“理由很充分,也很無奈。”
宋迎新的聲音帶著一種深刻的疲憊,“第一,尊重當事人明確且強烈的個人意愿。沈玉京作為受害者,有權放棄追訴。
第二,現有線索極其有限且敏感。僅憑一個地名和當事人的心理反應,不足以支撐對特定對象的深入調查,強行推進,風險巨大,可能引發不可控的政治震蕩。
第三,沈玉京的受賄案本身,牽扯面極廣,影響極壞。當務之急是依法、從快、穩妥地處理此案,給社會一個交代,穩定局面。深挖毒殺案背后的家族內幕,只會讓局面更加復雜、失控。”
他看著李向南,眼神復雜:“李向南同志,你做得很好。你揪出了直接兇手,挽救了沈玉京的生命,查清了毒殺案的基本事實。
你的能力和擔當,我們都看在眼里。但這件事……到此為止。沈玉京的受賄案,將由紀委牽頭,檢法配合,依法從嚴從快審理。
毒殺案,按你的建議,結案。”
宋迎新的話語,如同冰冷的法槌,為昨晚的懸案落下了最終的、帶著濃厚某些妥協色彩的裁決。
李向南沉默著,心中五味雜陳。
有不甘,有寒意,也有一絲理解。
在龐大的國家機器和錯綜復雜的權力網絡面前,個人的正義感和對真相的執著,有時不得不讓位于更高層面的穩定和秩序。
“我明白了,宋伯父。”李向南最終沉聲應道,接受了這個結果。
宋迎新點了點頭,似乎對他的態度很滿意。
“但從個人角度來說,”宋迎新走上前,按著李向南的肩膀,“我跟你一樣,都心有不甘!只要我不死,我會一直盯著沈家!沈玉京這件事情會查,但會換一個方式去查,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公檢法三方如此大的陣仗!”
李向南眼睛乍亮。
這才是他了解的宋迎新,才是他愛戴的宋迎新。
對方有自己的無奈,也有更高層次的考量,那些都無關他個人的情感。
但這最后一句話,卻代表著他個人的情緒和憤怒。
“我曉得,宋伯父!”李向南抿唇重重點頭。
宋迎新這才笑著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沈玉京上午也知道了會議的決定。他……提出在正式進入司法程序前,想再見你一面。”
他走到門口,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去見見他吧。或許……他還有些話,只想對你說。”
李向南渾身一震:“他要見我?”
宋迎新:“你一旦離開監獄,你們就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他……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