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龐衛農蹲在鍋爐房后頭洗自己的滌卡上衣。
四月的燕京仍帶著寒氣,他卻像感覺不到似的,搓衣板磨得掌心生疼,他甚至就穿著一件白背心兒,在洗好衣服后,拿鐵盆兌了溫水站在水池邊洗頭洗澡,拿條毛巾就給對付了。
李向南找到他時,正看見他捧著搪瓷缸子在喝熱水,腳邊是王德發包了襪子的肥皂。
他從伊鄉穿來的上衣外套,就搭在住院部樓下一長串的鐵絲繩上。
“衛農!”李向南喊了一聲,從兜里摸出煙遞給他。
“南哥,嫂子都懷孕了,你不能天天泡在醫院里啊……”龐衛農接過煙后點起來,抽了一口之后便抱歉道:“抱歉,本來我應該去李家拜訪一下的,可現在我……”
“沒事兒!”李向南沒放在心上,“你好好陪著丁香吧!”
一陣腳步聲傳來,兩人扭頭看去,發現是王德發從門診部那邊出來了,瞧了他們一眼,又拐進食堂去了。
龐衛農忽然抬頭看著天空,眼睛在月光下亮得嚇人:\"南哥,你知道為啥丁香總說丁香花像星星嗎?\"
不等回答,他自顧自說下去:\"因為七五年夏天的時候大旱,李家村的稻苗全蔫了,是丁香帶著我們進山去找水源。那天夜里,她摔在山溝里,手里還攥著把野丁香,說這花命硬,跟咱知青一個樣。丁香花長在泉水旁,夜里有月光,它就像是星星一樣,很遠很遠就能瞧見一點紫色的星光!\"
李向南的煙頭在黑暗中明明滅滅,忽然想起昨天夜里。
龐衛農求著他告訴丁香的病情,聽完后嚎啕大哭,卻還是堅持要聽自己說完每句醫囑。
他昨夜如何悲痛,今天卻又沉重的不像是這個年紀的人。
原來成長,真的要付出巨大的代價!
可這代價,卻是常人無法輕易渡過的。
這個以前清秀羞澀不怎么說話的內向小子,仿佛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李向南忽然想起了一句話。
人的一生會經歷許多痛苦,可回頭想想,都是傳奇。
丁香,過去現在和將來,對龐衛農來說,都必將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
“吃點東西吧!”
王德發端著兩個飯盒過來,表情很是嚴肅。
“小李,你也吃,我問過郭芳了,你從中午到現在都沒吃飯!快吃吧!”
他把飯盒遞給龐衛農,又朝李向南伸了伸手。
“多謝!”龐衛農不認得他,那年過年胖子去李家村過年的時候他已經從李家村返城了。
“小龐,我聽建設團結和二狗說起過你!你不錯的!”王德發笑了笑,坐在一旁,盡量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輕松一點。
“我去過李家村!”
他扭頭看到捧著飯盒的龐衛農有些錯愕,跟了一句,“那里山清水秀,就算是冬天,都有著讓人懷念的魔力!”
“是啊,那里很好!我很喜歡那里!”
龐衛農低下頭去吃飯,眸光里仿佛更加堅定了某個信念。
十分鐘之后,他把洗好的飯盒遞給王德發,準備離去。
“衛農!”李向南站起來叫住他。
“怎么了南哥?”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活在當下!”李向南鼓勵道。
“……”龐衛農深深看了他一眼,隨后深深吸了口氣,“我曉得了!”
轉身邁步回去,他的步伐又堅定了幾分。
躡手躡腳回到病房時,他卻發現丁香正盯著天花板發呆。
晨曦透過紗窗灑在她臉上,將輸液管里的藥水染成琥珀色。
不知不覺間,天竟然都亮了。
\"衛農哥。\"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你怎么醒了……我還準備拿幾個蘋果給你做甜粥的……”
丁香轉過頭,笑容很輕,聲音也很輕。
\"我夢見咱在李家村看露天電影,放的是《英雄兒女》,王成喊'向我開炮'的時候,你偷偷塞給我半塊苞米餅。\"
“你還記得呢!”
龐衛農的臉浮起羞澀的紅暈。
他摸到床前坐下,給她掖了掖被子。
“李家村是個好對方,我很想那里!”
丁香:“我也想,那里是我的整個青春!”
\"等你好了,咱就回李家村。\"
龐衛農把糖紙仔細展平夾進書里,書頁間露出的蘋果花已經風干成褐色,他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頁拿給她看,故意露出夾著的糖紙。
本來暢想李家村的丁香,眸光還在回憶里,忽然瞥見這一幕,想起自己讓李向南帶的話,羞赧的低下頭。
\"我爸學了好多政府教授的技術,在我們那里包了十畝地,種了一片蘋果林,我以后就可以吃上自家的蘋果了……你想去看看嗎?\"
“那里好遠的……”
丁香的睫毛顫了顫,監護儀的波紋隨之起伏。
她忽然想起七八年返城那天,龐衛農往她挎包里塞了整整十斤全國糧票,可是在回信里她卻得知,這家伙自己卻啃了三個月高粱面窩頭。
這個傻子啊,總以為把最好的給她,就能抵過命運的捉弄。
一定也是他慫恿家里承包了蘋果林,好把家里改善好,等到哪天條件成熟了,想接自己去。
他終于還是忍不住現在就邀請了。
可是……
我哪里還有什么機會去北疆啊!
晨光爬上窗欞時,丁香終于攢夠力氣抬起手。
她用指尖輕輕碰了碰龐衛農的眉心,想驅散他的憂愁:\"衛農哥,不要煩,我雖然沒有機會去,但是我把你們那里的歌學了一首,我唱給你聽吧。\"
沙啞的歌聲在病房里響起,是《邊疆的泉水清又純》。
龐衛農的肩頭漸漸洇開深色,兩顆頭顱漸漸靠在了一起。
他忽然想起七六年那個雪夜,丁香就是唱著這首歌,把凍僵的手塞進他棉襖口袋。
而此刻,他只能死死攥住那個玻璃瓶,生怕一松手,里頭的野丁香就會化作塵埃。
他看著監護儀上面的起伏,忽然想起丁香信里寫過的話:\"衛農哥,等我老了,你要在咱家院子里種滿丁香花。\"
此刻,四月的風裹著沙粒穿堂而過,卷走了玻璃瓶上的最后一片水汽。
“丁香,嫁給我吧,我家的院子已經種滿了丁香,它們還缺少一位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