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農?龐衛農?”
瞧見那道熟悉的身影,李向南快步朝臺階下沖去。
視線里,那道影子在塵沙之中越來越清晰,很快一身藍色滌卡衣服的年輕人便從沙中闖出,赫然便是龐衛農!
“南哥!”
龐衛農的滌卡外套肩頭凝著層薄灰,像剛從土里刨出來的陶俑。
李向南望著他喉結劇烈滾動兩下,霎時伸手將他的肩頭按住:\"你,你怎么來了?\"
他的語氣里,有震驚,更有疑惑,還有忽然而至的驚喜,更有此時此刻熟知丁香身體狀況的無奈。
“我在兵團,輾轉打了六個小時的電話……”
龐衛農說出這話時,語氣里已經滿是心疼,他雙手搭著李向南的胳膊,哽咽道:“南哥,我都……我都知道了!”
他攥著藍布包袱的指節泛著青白,喉結在風塵仆仆的胡茬間滾動兩下。
深夜的燕京突然發了瘋似的又刮起漫天的沙塵暴,黃蒙蒙的天像口倒扣的鐵鍋。
沙塵順著龐衛農的身軀,從他身后吹過來,迷了兩人的眼。
李向南按著龐衛農的肩頭,凝眉看著這個在李家村插隊的知青,此刻早已渾身裹著砂礫,眉骨處還粘著片枯楊絮,可那雙眼睛卻亮得嚇人,像是戈壁灘上瀕死的胡楊突然見了水。
“夜里可沒車啊……”
“我下了火車就走過來的,林楚喬說她在你的醫院里,南哥你真了不起,這里的人都曉得念薇醫院……”
說著這話,他提起手里的手電,這才發現它早已沒了電,拿手掌拍了拍,燈光乍亮之后忽然徹底熄滅了。
“走!我們進去!”嘆了口氣的李向南把手電接過來,攬著他往臺階上走去。
他又注意到龐衛農左右兩邊各掛了兩個大布包,沉甸甸的,忙去取他的繩帶。
“你都帶了啥啊!這么沉!”
快步跟上臺階的龐衛農咧開了一口白牙,“是蘋果,伊鄉的蘋果!”
李向南渾身一震,眼眶刷的一下紅了。
“走!”他不敢再看好友的眼睛,只一味的低頭在身旁引路。
走廊盡頭的排風扇嗡嗡作響,沙塵順著窗縫鉆進來,各個樓層的護士都在拿膠帶封窗戶縫。
龐衛農的搪瓷缸在帆布包里當啷作響,那是丁香插隊時落在他那兒的,缸沿還留著道月牙形的豁口——丁香總笑說這是\"美人痣\"。
走在偌大的醫院里,他此刻震驚著好友的成就,卻沒辦法在此刻去恭喜對方,距離病房越來越近,他的心就越發心急如焚。
“叔,姨,這是衛農!”
在搶救室前,李向南把龐衛農引薦給丁香的父母。
“小龐你好!”丁父不曉得這個年輕人是誰,但曉得深夜里趕來這里的,估摸著跟女兒的關系非同一般,瞧見他風塵仆仆被風沙裹挾的身子、滿是血絲的雙眼,默默的嘆了口氣,從地上站起身,強振精神的喊道:“她媽,你去給小龐倒點水!”
“噯!”丁母擦了擦眼淚,慌忙去病房拿暖瓶去了。
\"她……\"
望了一眼搶救室的龐衛農剛開口就被咳嗽嗆住了,喉間泛起的鐵銹味混著沙塵,嗆得他佝僂了腰。
“你別急!”
拍著他背的李向南皺了皺眉,這才注意到他裹著紗布的右手,暗紅的血跡正從指縫間滲出來,像是雪地里綻開的紅梅。
\"我扒拖拉機時蹭的。\"
龐衛農用袖口抹了把臉,砂紙般的布料在顴骨上擦出紅痕,\"怕趕不上末班車,我就沒管……\"
他忽然說不下去了,目光越過李向南的肩頭,落在搶救室門上的玻璃窗上。
消毒水的氣味突然變得刺鼻。
李向南側身讓開時,聽見自己的布鞋在水泥地上拖出的長音,像把生銹的鋸子。
龐衛農的棉鞋卻像被釘在地上,那只纏著紗布的手在玻璃上投出歪扭的影,仿佛要透過那層薄薄的屏障,觸到里面手術室床上枯葉般的丁香。
\"她經過三天的搶救,剛剛結束手術,要在里面觀察到明早!\"
李向南的聲音卡在喉頭,他忽然想起丁香確診那日,X光片在觀片燈下泛著慘白的光,像片飄搖的雪。
龐衛農卻擺擺手,從藍布包袱里掏出個油紙包,杏脯的酸甜混著天山雪水的清冽撲面而來。
“叔叔,我帶了點東西,您嘗一嘗!是伊鄉的特產!”他趕忙把東西塞到丁父手里。
“阿姨!”等丁父愕然的接過,龐衛農又忙接過丁母倒來的水,淺淺的喝了一口,“今晚我來值夜吧,你們去休息!”
丁父憨實的站起來,手指把油紙包捏的沙沙作響,“你從伊鄉來的?伊鄉是哪里呀?”
李向南嘆了口氣道:“在北疆!”
丁父丁母對視了一眼,均是渾身一震,握著油紙包的手,更是微微一顫,馬上便意識到它的珍貴。
\"去年秋,我給她寄過一次,她說她最愛吃這個。\"
龐衛農的喉結又動了動,把丁父丁母扶著坐在旁邊的板凳上。
“你就是給香兒經常寫信的人嗎?”丁父問道。
“嗯!”龐衛農點了點頭,把隨身的布包放在了地上。
這次李向南看清了,他灰蒙蒙的大衣里還揣著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頁卷邊處沾著幾點暗褐,不知是機油還是別的什么。
“叔叔,阿姨,你們回病房休息去吧!我和衛農在這里看著!”
把丁父丁母兩人勸回病房,李向南把他拉到走廊盡頭,打開了窗戶,遞了根煙過去。
“衛農,丁香做的是對的……”
龐衛農搖了搖頭:\"這個傻子!\"
他雖然看似在罵她,可語氣里的溫柔卻無比熾熱。
李向南嘆氣,心里有一萬句話想跟龐衛農好好說說,可張了張口,卻不知道如何開始寒暄。
手術室里的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答聲,像把小錘子敲在人心尖上,在這寂靜的深夜里格外引人注意。
這聲音落在龐衛農耳里,卻讓他無比心安,眼角堆起的皺紋里嵌著砂礫:\"看來這次,我要當回不速之客了。\"
第二天早晨。
推門時帶起的風掀動病歷卡,丁香的名字在黃燈下晃了晃。
龐衛農的棉鞋底在門檻處絆了下,他忽然想起七八年秋收后,自己也是這樣踉蹌著追上返城的拖拉機,把攢了半年的糧票塞進丁香手里:\"你都拿著,我換成了全國糧票。\"
監護儀的綠光映在丁香蒼白的臉上,她睫毛動了動,在枕頭上投下蝶翼般的影。
瞧見病床上面目全非的相愛之人,龐衛農的搪瓷缸當啷落地,滾到墻角才停住。
李向南默默退到門外,摸出兜里最后半包大前門——煙盒已經被沙塵浸透了,像塊腌漬過頭的咸菜。
窗外,四月的沙塵暴終于停了,黃蒙蒙的天幕下,通縣方向的麥苗正倔強地挺著嫩綠的穗。
病房里,龐衛農正用纏著紗布的手,笨拙地剝著一顆話梅糖,糖紙沙沙的響動,蓋過了監護儀的滴答聲。
“丁香,你說你最愛丁香花,因為你的名字就是它!”
“紫藍色的丁香花,我終于在燕京看到了!”
“香兒,我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