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云低垂,天地在暴雪中融成一團混沌的灰白。
雪片不是飄落,而是裹挾著西北風橫沖直撞,像無數失明的白獸互相撕咬,在半空撞出細碎的冰晶。
遠山早已被抹平輪廓,近處的工棚頂著蘑菇狀的雪冠,墻縫里枯黃的蒿草被雪粒打得直不起腰,偶爾露出幾截焦黑的椽木,恍若巨獸折斷的肋骨。
李向南抽著煙,看著莫名其妙再一次出現在自己身邊的老大爺,心中萬分疑惑。
如果說這老大爺在燕大附近撞到就算了,畢竟之前他懷疑過,對方估摸著是附近的居民,在燕大遛彎兒,去念薇醫院,不過是好奇使然。
可這安河橋西的地塊兒,現在除了自己的醫院之外,其實大多數都是荒地,最近有人氣的地方,就是斜對面林衛國曾經活動過的那塊建筑工地。
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再次見到老大爺,是個人都不免生出一絲警惕。
“老大爺,您怎么在這?您可別說遛彎能溜到這地方來!今兒可是下大雪呢!”
李向南審視的目光落在對方身上,這才發現了些許的端倪。
他身著藏青色中山裝,衣襟筆挺如刀裁,四只貼袋的袋蓋皆用暗扣固定,這是國營服裝廠老師傅的手藝——袖口微微收窄的改良剪裁,既保留了干部服的傳統形制,又暗合了新潮審美。
腳上的千層底布鞋納得密實,鞋面卻是藏藍滌卡布料,這是市面上少有的化纖面料。
老人特意讓鞋匠在鞋頭鑲了半寸牛皮,既防滑又挺括,踩在結了薄冰的石板上篤篤作響。
這是一個精致考究,家世身份都很不俗的老人家!
李向南幾乎一眼就確定,對方根本不是一個普通的燕京市井小民。
“嘿嘿,我還真是湊了巧了!兩點多才下雪,我就四處走走騎騎,結果一不小心騎的遠了……”
老大爺指了指一輛停在寬敞小廣場花壇邊的自行車,笑道:“我還想等雪停的,結果我一等,倒是把你等來了!有緣啊!”
李向南扯了扯嘴角扭頭看去,還真的發現一輛落滿了積雪的自行車停在還沒種花的花壇邊,看樣子的確是停了好一會兒了。
難道還真的就是巧合?
這老大爺喜歡遛彎,燕京城哪哪他都溜?
一不小心真就溜到了這里,碰到了下雪?
然后碰到自己,真就只是巧合?
天底下有這么巧合的事情嗎?
“那是真挺巧的!”李向南吐出一口煙氣,看著它隨風迅速飄散在了風里。
“那當然!”安豐年呵呵笑著,仰頭觀察著近處偌大的醫院門診部大廳,笑道:“不然你這么神出鬼沒的,我怎么可能撞見你呢!”
“……”李向南回頭看他,眸光有些疑惑。
“聽人說這醫院是你的?真的假的?”
李向南無聲的點了點頭。
“嘖,”安豐年砸吧了一下嘴,眼里有銳芒閃動,“你哪兒來的錢?”
“大爺,您多少有點冒昧了!”李向南抽了抽嘴角。
“倒也是!”安豐年也不生氣,這時才點燃一根三五牌香煙,哂笑道:“不過我就是好奇嘛,你說你連兩輛救護車都買不起,卻拉扯起這么大的醫院來!你怎么一會兒有錢一會兒沒錢的?真奇怪!”
“打住啊大爺!”李向南擺擺手,“您老經常氣的胃疼,可別操心我的事情,回頭又給你氣出什么好歹來,我可擔不起!您老實歇著吧!可別想我的事情!”
“這人老了嘛,就喜歡琢磨一些感興趣的事情!”安豐年自在的抽著煙,目光從大廳里收回,落在李向南身上,問道:“我聽剛才那人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哪!”
“我老鄉,徽州的!”李向南把目光落在安豐年臉上,直不楞登的盯著他。
見對方聽完這話之后,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他便馬上問道:“大爺,我說是我老鄉,你怎么這會兒就不好奇了?您難道知道我是哪里人?”
“你哪里人啊?”安豐年好像勉強才問出這話。
“……”李向南扯了扯嘴角沒回答。
安豐年等了半天,轉頭發現他的目光粘在自己臉上,心虛的抹了抹鼻子,“小伙子,你看啥呢?”
李向南凝眉問道:“老大爺,我怎么感覺你這么熟悉呢,好像在哪兒見過,您是不是……其實認識我?”
“嗨,怎么會呢!”安豐年趕緊撇過頭。
吱呀!
就在這時,一輛上海牌SH760轎車在門口的雪地上剎出了一片黑痕,接著疾馳駛進了院子里。
李向南和安豐年同時一愣,轉頭看去。
就見那輛車穩穩停在了門診部的十幾級臺階之下。
這是誰來了?
這冰天雪地的,怎么會有人來這還沒建好的醫院?
仔細觀察了幾眼這輛轎車,李向南確定不是自己認識的車牌。
他盯著后車門,緩緩皺起了眉頭。
車門被打開,先是一把傘撐開在主駕駛,接著司機便急匆匆的繞到了右后方位置,小心翼翼的打開了門。
最先引入眼簾的竟然是一頂八角帽,深褐色呢料是長安街第一百貨商場暢銷的"凡立丁"面料。
帽檐壓著銅絲,彎成新月弧度,左側斜插著支鍍金琺瑯胸針,雕著敦煌飛天的飄帶紋樣。
接著一張染盡了歲月滄桑的老婦人面孔便出現在視野內,她一絲不茍的銀發搭配著脖間系著的那條薄如蟬翼印著暗紅色蠟梅的紗巾,投射出精致不俗完全超脫了整個時代老婦人群體的形象。
不認識!
李向南僅僅看了兩秒就確定這不是自己認識的人。
他下意識的轉頭去看安豐年,突然發現對方的眉頭也跟自己一樣皺了起來。
李向南看了看他,又扭頭去看臺階下的老婦人。
四目相對。
憑空在他心里再次陡生一抹熟悉感。
老婦人的貂絨金筘掃在車門上發出噠的一聲脆響,她銳利的眸光就這么盯著李向南,緩緩上了兩層臺階。
吱呀!
就在這時,忽然一陣激烈的澎湃的引擎聲響在這空曠寂靜的醫院上方,讓各懷心思的三人都抬起了頭看向了醫院外頭的那條長街。
三道車影風馳電掣的駛進了醫院。
軍用越野車在結著薄霜的土路上撕出兩道黑印,輪胎與地面劇烈摩擦的尖嘯聲刺破初冬的暮色。
車頭距離花壇不足半米時猛然頓住,防滑鏈絞起的冰碴子彈般迸濺在停好的那輛上海牌轎車的玻璃上,驚得站在臺階下的那名司機驚駭的后退了一步,差點跌倒在臺階上。
“向南!上車!”
秦涇川跳下車,揮舞著手,聲嘯刺破了漫天的風雪。
他乘坐的那輛軍用越野車在身后轟鳴著掉頭,車尾燈像兩簇倔強的火苗。
“二哥!出什么事情了?”李向南的目光早已被幾輛車吸引,視線不再落在奇怪的老婦人和安豐年身上,快步沖下了臺階。
“上車再說!”秦涇川沖上臺階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將他拉著推進車里。
李向南毫不猶豫的鉆進去,搖晃的車身已經裹著他如離弦之箭一般駛出了醫院。
從抵達這里,到出發,竟然十幾秒鐘的時間都沒有。
他在后視鏡里,看著那名奇怪的老婦人和安豐年,一肚子的疑惑。
而醫院門診部前,殷紅梅走上了臺階,與安豐年一起望著李向南離開這一幕,視線深沉。
那三輛吉普車逐漸遠去,車身涂裝的國防綠在風雪侵蝕下泛起斑駁,卻更顯出金屬骨骼的冷峻。
三輛軍車忽然而來的一幕深深震動著兩人,他們久久沒有說話。
最后,安豐年皺著眉頭看向老伴兒,“你來干什么?怎么不在醫院?”
可殷紅梅卻深深吸了口氣,指甲深深嵌進了肉里,強忍住心頭的震動答非所問道:“接他走的人是誰?秦家的人?難怪查不出來,原來有軍方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