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12月8號。
燕京的第一場雪,總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魔力,悄然降臨,將這座古老的城市裝扮得如詩如畫。
當雪花紛紛揚揚地從天空飄落,整個燕京城仿佛被披上了一層潔白的紗衣,靜謐而祥和。
李向南騎著車趕到十五廠的時候,遠遠就看到丁雨秋抱著一床厚厚的毛毯等在廠門口,站在高大陳舊的廠區門樓下瑟瑟發抖。
“干嘛在這等?”
他跳下自行車,簌簌的將肩膀、腦袋上的積雪抖落,丁雨秋的毛毯已經毫無征兆的蓋在了他的身上。
“你電話剛掛,這雪就下大了!從燕大騎過來,這么遠可不好走!”丁雨秋自然的把自行車接過去,擺了擺手,勸道:“去辦公室,老段應龍陸沉他們都在,烤烤火喝點熱水再說!”
“雪下的太大了,你也回……”李向南見丁雨秋的臉在風雪中凍的通紅,有些于心不忍。
“你快去吧,看你的鞋,都濕透了!我讓老段燒熱水了,你最好去泡一泡!”
丁雨秋搖搖頭,指了指他的鞋,推著車快速跑進了車棚。
李向南搖搖頭,看了一眼早已被鵝毛大雪遮蔽的天空,走了兩步,又跑到車棚邊等著,見丁雨秋一出來,把毛毯高高舉起來喊道:“一起走!”
丁雨秋臉上一紅,但也沒拒絕,乖乖鉆進這還有著自己香氣的毛毯里。
如今的十五廠,再也不見昔日的輝煌,過去熙熙攘攘把廠門口圍住的熱鬧場景也消失不見了。
又遇到下雪,那些留廠,還在配合溫秋雅的研發中心拆解生產線的工人們早就把車間大門給關上了。
這么一來,從外面看去,整個廠就像是被時間打上了封印的烙印,變得更加荒涼和落魄。
兩人穿過寬敞的卡車下貨區,鉆進了行政樓。
臨時收購小組辦公室就設立在二樓轉角,一上樓就能瞧見。
“來啦!”胡應龍就等在門口,手里早就捧著一個搪瓷缸子在等著了,見李向南兩人上來,順手就把手里的熱茶遞了過去,“趕緊喝點熱水!”
“謝了!”李向南跟著進了屋。
段四九坐在靠里的一張辦公桌上,手里的算盤打的震天響,正皺著眉頭計算數據。
一旁的一張木頭長椅上,陸沉鼻孔里塞了兩團草紙,正披著毛毯躺著。
當中一個花邊爐子正嗤嗤的冒著熱氣,一壺熱水又燒好了。
“咋了這是?怎么蔫了?”李向南跟段四九點了點頭,笑著就看向了哼哧哼哧起身擦鼻涕的陸沉。
胡應龍和丁雨秋笑著坐下,陸沉咳嗽了一聲摸到爐子邊坐著,揮揮手道:“別提了,跟去年一樣,換季了就感冒了!”
“趕緊喝了!”胡應龍把旁邊一只搪瓷缸子塞到陸沉手里,笑罵道:“趕緊好,可別傳染給我們!這段時間對咱們可太關鍵了,一個都不能少了!”
李向南按了按陸沉的肩頭,說了句要好好休息,便摘下手套,把毛毯抖了抖還給丁雨秋,拍了拍手道:“說說吧,現在十五廠什么情況了?”
段四九推了推算盤端著茶缸子過來坐下暖了暖手,跟胡應龍陸沉幾人都看向了丁雨秋。
“現在工人的安置,跟關書記他們組成的工作組已經處理好了!十五廠總共一百三十七名干部職工,青年三十九名,我跟老段游說后,全都留了下來。45歲以下的工人我們也都挽留了大部分,總共加在一起是八十二人!其余的就是超出了45歲的大齡工人,這些已經跟他們簽訂了優先錄用協議,會在制藥廠那邊完成建設后去上班!安置費和買斷費現在是由關書記他們負責,我們就不參與了!”
丁雨秋把工作備忘錄拿過來,一條條跟李向南過,如數家珍,顯然這些事情都記在她心里的。
“嗯!”李向南用火鉗調整了一下煤球的方向,“秋雅他們的進展呢?”
“小溫的團隊七人,來廠后就一頭扎進了車間!連個歡迎儀式都沒讓咱們搞!很難想象,這是一群來自高校的知識分子,我感覺比咱們這些上過班的人都能吃苦!”丁雨秋很是唏噓。
“我看的人不會錯!溫秋雅也只會找脾性相近的人!”李向南點了點頭,給老段和應龍都發了煙,“除顫儀之前就是讓他們物理系拆解的,現在拿到數據,去改生產線也是輕車熟路!雨秋,你這方面要做好配合!”
“一定!”
丁雨秋趕忙點頭。
李向南從自己口袋里翻出小本本,看了看之后,便叮囑幾人。
“現在新念薇醫院這個月要抓緊時間搞裝潢,爭取在元旦節開業!十五廠這邊的事情就交給你們幾個了!”李向南鄭重道:“你們看著,我也放心!”
“有事情我會跟你說的!”丁雨秋點頭。
“嗯,那行!你們忙吧!我得趕去工地那邊看一看!”李向南喝了一大口茶就站起了身。
“外頭下雪呢!你這就要走?”丁雨秋有些舍不得也有些擔心。
“沒辦法!”李向南笑了笑,把手套戴上便往外走。
丁雨秋追出了門,喊道:“對了,上次我跟堯院長提離職,他沒同意……”
李向南腳步一頓,有些詫異,不過轉瞬一想,便猜測老堯應該是舍不得,“這事兒需要我出面嗎?”
“堯院長說他會幫我辦停薪留職,如果我執意要走的話!以后想回去,隨時可以!但我不想占著廠醫院的資源!”丁雨秋嘆了口氣,“堯院長把這事兒跟劉廠長說了一下,劉廠說可以讓我兼職……”
“這倒是個好辦法,跟我的性質差不多了!回頭我請他吃飯表達一下歉意!”
丁雨秋笑了笑道:“啥歉意不歉意的!廠里幫不了你忙,還讓你出來花錢買工廠,劉廠長和邢廠長幾次見到我都說對不住你,還要跟你賠禮道歉呢!”
“哈哈,這個老劉!”李向南心里微微有些感動,擺手道:“這樣,等雪停了,咱們喊他吃飯,聯絡聯絡感情!這兩天你讓應龍把電話裝起來,費用從資金里扣!”
“曉得的!”丁雨秋點頭。
李向南出了樓,回頭瞧見她還站在樓梯口不肯回去,又轉了幾步走回來,“對了雨秋,十五廠的營業執照可以辦了!”
丁雨秋仰著腦袋看他,“叫啥名字?”
“就叫春雨吧!”
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
好名字啊!
“燕京春雨醫療器械制造廠,我記住啦!”丁雨秋大聲的朝著鉆出車棚的男人喊著。
李向南只是揮揮手,笑著騎進了雪中。
燕京兒童醫院,住院部。
護士站的護士朝走廊斜對面的一間病房喊道:“安琪的媽媽在不在?出來一下。”
“來了來了!”
林幼薇從病房里急急忙忙跑了出來,問道:“護士,什么事情?”
瞧見她一臉緊張,護士笑了笑道:“孩子就是普通的氣候不適,觀察了兩天,醫生說了,咳嗽癥狀已經減輕了,可以回家了!從國外回來,燕京的氣候比較干燥,小孩子適應要一段時間;我們這秋冬季節風沙略多,在戶外的時候,最好在口鼻處稍微用一層紗布遮擋一下灰塵,防止一下過敏,醫生給你們開了防過敏的藥,再遇到咳嗽摻一點在奶里就行了!”
“多謝!”聽到這話,林幼薇長長的松了口氣,抹了抹額頭的冷汗道:“孩子太小,我也怕自己沒照顧好……”
“不是什么大問題!不用過多擔心,你去門診開出院證明就可以出院了!回去多注意一點!”
林幼薇千恩萬謝的謝過,急急忙忙下樓去了。
病房里。
瞧著抱著自己重外孫女的梁慧,殷紅梅笑著指了指外頭,吩咐道:“小梁,你去幫幫幼薇,估計是要辦出院了!”
“安琪乖哦,干媽一會兒再回來陪你!”梁慧拿小家伙兒奶香奶香的小手在臉上碰了碰,這才起身把孩子交給王秀琴,淺淺說了一聲:“阿姨那我出去一會兒!”
“去吧,這里有我跟幼薇她奶奶,你放心吧!”王秀琴笑了笑。
等人一走,這病房里就剩下王秀琴。
殷紅梅才道:“秀琴,我是過來人,我的話你聽不?”
“姨,您是長輩,我和建州,清泉他們肯定會聽您的話的!”王秀琴見她支開梁慧,猜測可能有話要跟自己說。
果然!
殷紅梅的臉頓時冷了下來。
“在家里人多我不好說,在近郊幼薇她爺爺和母親都在,也不愿意聽我嘮叨,可我是過來人,我心疼幼薇,更知道生活的艱辛!這次生病你也看出來了,家里沒個男人行嗎?”
“……”王秀琴心頭一緊,曉得她想說什么了。
“孩子這次生病事情還小,可將來念書上學成長,父親的角色一旦缺失了,這兩個娃的性格肯定會有偏差……”
王秀琴急道:“姨,您放心,我和建州教育孩子有方法的,不會讓這兩個孩子有任何閃失的……”
“秀琴!你和建州再厲害,能充當父親的角色嗎?”殷紅梅眼神咄咄。
被她銳利的眼神盯著,王秀琴不自覺的敗下陣來。
她也五十多了,自然明白殷紅梅說的話非常有道理,即便是自己也反駁不了。
但她也曉得女兒幼薇的心思,之前她和建州就干預過四姑娘楚喬的婚事,結果賠了夫人又折兵,落到現在這個下場。
這一次說什么,也要充分尊重幼薇的想法,一切依她。
“姨,這件事情還是要看幼薇的想法,如果她不愿意找,那就算了!她不嫁人,我們就養她一輩子!孩子大了,就跟他們坦白身世……”
“秀琴!幼薇是安家人,你們怎么能替安家人做主呢?”
可沒想到殷紅梅一句話就把王秀琴給噎的半天說不出話來。
“姨,我是為了幼薇好啊!”王秀琴不禁捏了捏拳頭。
“你們要是為她好,就應該抓緊時間物色一下她的男人!”殷紅梅平靜的說。
王秀琴不愿意搭腔,心里思忖回家得趕緊把殷紅梅這心思跟建州商量商量,想個對策。
于是轉圜道:“姨,以幼薇的個性來看,只怕沒人能夠入的了她眼,我看這事兒……”
“誰說的,我看那姓李的小子就挺好!”
“姓李的小子?”王秀琴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
殷紅梅眼冒金光道:“李向南!”
王秀琴頓時站了起來,驚慌失措道:“姨,這不可啊!李向南他已經結婚了……再說了,以前楚喬跟他還有婚約,又離了婚,怎么說幼薇也是楚喬的妹妹啊……”
“秀琴!”
殷紅梅緩緩站起身,走到窗戶前,看著外頭漫天的風雪簌簌從天際落下,聲音不帶有一絲感情。
“據我所知,林楚喬跟李向南并無夫妻之實,那一紙婚約也只是楚喬當時聽從建州計劃的權宜之計,那結婚——是假的!”
“再說了,他們離婚了,即便幼薇跟了李向南,憑她和楚喬毫無血緣關系,也沒有人倫之悖,沒人會說什么!”
說到這里,殷紅梅回過頭看著王秀琴,“李向南能離第一次婚,那就能離第二次婚!”
這番話把王秀琴說的啞口無言,僵立當場。
殷紅梅看了她一眼,視線落在睡著的重外孫女身上,“我要給我這兩個小家伙,完整的童年!”
“姨,你……你想干什么?你可不能胡來啊,姨……”王秀琴一聽這話,心里頭跟開水煮沸了似的,突突突的直冒泡,整個人都驚了。
殷紅梅走到門邊,抓起掛著的圍脖帽子,慢條斯理的戴上,不理會王秀琴詫異萬分的眼神,徑直走出病房,“照顧好我安家的孩子!”
她出了病房,下了樓,走出醫院大廳,朝一輛發動的汽車揮了揮手,等其駛過來后鉆進車里,語氣毋庸置疑道:“去找李向南!”
“是!”
而樓上病房的王秀琴,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抱著孩子沖到了護士站,抓起電話就撥了出去,等到里頭響起老伴兒熟悉的嗓音,便哭道:“建州,完了完了,出事兒了你趕緊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