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
“酒。”
李青花眼見小魚再次熟透,這一次伸出手指夾起一條的同時,討要了葉游仙的劍仙釀。
整個人間,論起珍稀,肯定有不少酒水遠勝于這劍仙釀,但要說味道,李青花覺得,這酒,大概能排到世間前三。
葉游仙將手里的酒葫蘆遞給李青花,就看著她猛然喝了一大口,葉游仙卻不心疼,只是這么看著。
世間女子,各有各的美,像是眼前女子,他就覺得,她仰頭喝酒的時候,就是人間絕色。
即便那位忘川之主,也不能比。
李青花喝酒吃魚,自然而然,半點不生分,畢竟兩人,的確是認識好幾百年的朋友了。
葉游仙想了想,還是提醒道:“這三百年來,我釀的酒,一半在這酒葫蘆里,另外一半,在另一個葫蘆里,原本是給解時留的,但前些日子我在赤洲碰到個年輕人,我將酒水送他了。”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的確是提醒。
李青花微微蹙眉,想了想之后,才終于說道:“等我從東洲回來,會去看他一眼。”
葉游仙對此心滿意足,他不需告訴李青花太多,她想要見,自然就能見到那個如今只是萬里境的年輕人。
“其實不管怎么樣,都該去忘川見一見那位,知道了事情,才好過像是現在這樣,無頭蒼蠅到處跑。”
葉游仙嘆氣道:“那位脾氣不好,觀主怎么都該親自去一趟的,也不知道觀主到底在想什么。”
李青花默不作聲,自己那位師父,讓她心灰意冷,無非就是兩件事,其中一件,自然是他不愿意去忘川。
一位堂堂的青天劍修,世上劍道最高者,居然不敢走一趟忘川,況且也不是無緣無故,這件事,李青花再想一百年都想不明白。
但實際上她心中早有答案,只是不愿相信,不愿相信那個自己曾一直當成這個世上最了不起的師父,居然是這樣的人。
這些年她一直不愿意再去見自己師父,也不愿再認他,其實說來說去,還是失望。
既然什么都不敢做,那又怎么配做她李青花的師父?
李沛李沛,其實這位青白觀主,早些年行走世間的時候,還有這么一個口頭禪,“你要向我問劍?你覺得你配嗎?還是覺得,你叫李沛啊。”
在青白觀主成就青天之后,這句口頭禪,其實很長一段時間都被那些劍修掛在嘴上,不過最后有了些改動,變成了你要向我問劍,你以為你李沛啊?
一語雙關。
那些年,李青花行走世間,聽著這些劍修這么說話,都覺得有些意思,但如今再是偶爾聽來,只覺得諷刺。
不知道是不是劍仙釀酒勁太大,還是這些日子太疲倦,或是太多雜事涌上心頭,讓這位女子劍仙,想著想著便沉沉睡去。
葉游仙沉默不語,只是釣魚煎魚,任由小魚在石板上滋滋作響。
不過李青花睡著之后,他才能得以吃上兩尾沒有撒鹽的小魚,只是丟小魚入口,嚼了嚼,卻始終覺得沒有什么滋味。
看了李青花一眼,葉游仙伸手拿過鹽罐子,還是撒了些上去。
之后又丟了一尾小魚進嘴,嚼了嚼,才嘆了口氣,本來這些日子自己過得好好的,可這女子一來,不就將他平常安靜的日子又打亂了嗎?
吃小魚都要加鹽了,這日子還怎么平靜得下去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青花醒了過來,將石板上的小魚吃完,又喝了些酒,就要離開。
葉游仙沒有阻攔,只是看著她說道:“李青花,我只希望你要記住一件事,既然你想找到他,那你就要好好活著,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李青花不置可否。
葉游仙知曉女子脾性,但還是忍不住勸道:“就算是找到了,他還是他么?”
聽著這話,李青花腳步一頓,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才緩緩說道:“這個問題,我想了三百年。”
“想明白了?”
葉游仙看著她的背影開口問道。
李青花平靜道:“找到再說。”
說完這句話,她不再停留,化作一條劍光,消失在原地。
葉游仙看著她的背影,沉默了許久,才深吸一口氣,看了一眼自己住了不知道多少的草屋,這才仰起頭,也化作一條劍光,離開了此地。
不過李青花是去了東北方向,而葉游仙,則是往西北方向而去。
浮游山主有些后悔答應和周遲切磋劍道了。
原因也簡單,這些日子的幾次劍道切磋,頭先幾次,他應付起來還沒有任何問題,雖說那年輕人偶有精妙手段,但總體都在可控范圍之內,但隨著時間推移,應當是那年輕人熟悉了自己的路數之后,他漸漸就有些應付吃力了。
之前跟周遲交手,他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不可最后讓那個年輕人難堪,畢竟是收了一碗劍仙釀的,要是最后弄得那年輕人下不來臺,肯定是說不過去的。
可結果卻是,他每一次跟對方交手,等到下一次交手,就能明顯感覺到那個年輕人又有進展,數次之后,他不再留力,傾力出劍,但卻也不能再那么簡單的取勝,就算是能險勝那個年輕人,也實打實的沒有了說可以將周遲一劍殺了的本事。
今日清晨,兩人約定又要切磋。
浮游山主來到這邊之后,沒有托大,一開始,便取出了他那柄本命飛劍。
那柄本命飛劍,有個十分別扭的名字,稀泥。
周遲取出那柄本命飛劍,懸草,握在掌心,飛劍微微顫鳴。
幾次切磋,浮游山主其實都對懸草有些好奇,但之前不好問,這會兒終于忍不住,開口詢問道:“道友這柄飛劍,看起來材質一般,并非好劍。”
周遲點點頭,這柄懸草,是重修之后,在玄意峰里裴伯帶自己去找的,當時一座樓里,也就只有這柄劍和自己有些聯系,所以便選了它,那樓里的飛劍,其實材質都一般,遠遠說不上什么好東西。
但周遲卻在之后,一直沒有更換過這柄劍,即便之后在那長更宗遺跡里,顯然有一柄遠勝于這柄懸草的飛劍和他更親近,但周遲依舊沒有換劍,當然不只是因為懸草名字讓他很喜歡的原因。
“雖說飛劍材質可以隨著劍主不斷淬煉而改變,但若是一開始就握住一柄好劍,在劍道修行上,自然而然要省去許多心思,少了許多麻煩。”
浮游山主不理解的是,周遲這樣的人,明顯來歷不淺,在宗門里自然是要被重點栽培的,最開始選定本命飛劍的時候,絕不可能讓他選這么一柄劍才是。
周遲半真半假地笑道:“當初上山,天賦不顯,可沒受到宗門器重。”
浮游山主一怔,隨即點頭道:“原來是這樣。”
這種事情,雖然不常見,但絕對不是沒有,有些修士,看似天賦一般,修行緩慢,但實際上是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術法,一旦找到了,那就好像是變了一個人那般,一飛沖天,驚艷眾人。
也有修士,最開始誤以為是修行的好苗子,但在修行路上卻一直蹉跎,之后誤打誤撞去換一條路,成了武夫也好,成了劍修也罷,最后居然還有大成就。
就拿赤洲這邊這邊來說,東邊有一座大宗門,名為陽臺山,那位宗主被視作赤洲十人之一,更是赤洲前三甲的武夫,可早些年,他一心修行術法,哪里想過要做半個武夫,而是在萬里境蹉跎多年之后,這才機緣巧合之下轉而去修行武道,結果如何?從此一飛沖天,如今已經是赤洲響當當的大人物了。
“山主不要閑聊了,難不成今日已經失了膽氣和在下切磋?”
眼見浮游山主失神,周遲忍不住開口打趣,拉回浮游山主的思緒。
浮游山主微微一笑,也不多言,抬手一劍,便掠向周遲,周遲收斂心神,握住懸草,便迎了上去。
兩柄飛劍相撞,在這里灑落一片火星。
浮游山主之后倒提稀泥,用浮游山的秘傳劍經遞出一劍,但遞劍之后,他立馬就發現,對面的周遲,同樣遞出一劍,也同樣是浮游山的劍經所載,那一劍,正好相克自己這一劍,不過周遲那一劍,只有五六分神似。
加上境界不如眼前的浮游山主,對劍之后,周遲往后退去數步,有些站立不穩。
浮游山主按下心中的震撼,沒有給周遲修整的機會,之后連續遞出數劍,全是浮游山的不傳之秘。
之前他答應讓周遲翻閱山中的劍經,其實抱著最大的一個想法就是,周遲定然是大劍宗的弟子,所學的肯定比浮游山的厲害不知道多少,所以他根本不怕劍經外泄,因為根本沒有必要,但卻沒想到,這才多少時間,周遲居然學了那劍經。
這本是萬不應該的事情。
不過也不由他多想,之后兩人對劍,浮游山主出劍無數,最后都被周遲勉強擋下,之后浮游山主微微瞇眼,一條劍光從自己衣袖里鉆出,浩蕩劍光如同一條真龍,呼嘯而至,這一劍,實打實的七八分力氣了,這一次浮游山主也不怕傷到周遲,更是想看看他能如何破局。
結果周遲只是以那浮游山的秘傳劍經里的一劍,刺入那真龍的一片鱗片里,破開此劍。
浮游山主心中大驚,但沒說話,只是再提劍壓去,這一次,他身后劍氣成大潮,這一劍遞出,宛如潮水激蕩,要淹沒周遲。
這一次周遲提劍主動殺入那片潮水之中,等到片刻之后,周遲驟然刺破潮水,沖了出來,開始主動向浮游山主殺來。
浮游山主便化主動而被動,招架周遲,好似一場被動“喂劍”了。
這一下子,讓浮游山主也苦笑不已。
不過這一場切磋,到了最后,浮游山主還是忍不住說道:“道友學完了我浮游山的劍經,不把自己的手段拿出來讓我開開眼?”
周遲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但只是一瞬間,有一條劍光驟然而起,劍氣激蕩,肆掠而出,震得周遭的那座竹樓,搖晃不止。
四周的秋葉更是紛紛被卷起,宛如天地之間,起了一陣大風,但等到那些秋葉被刮向天空之后,又有短暫停滯,浮游山主明顯感覺到自己體內的劍氣,在一瞬間,有著極短的停滯,不過隨即便又恢復流動。
只是那極短的一瞬,也讓他心驚不已,這就是面對眼前周遲這個萬里境,要是他是個歸真境,就這一瞬,只怕就會讓自己萬劫不復。
不過當下面對這一劍,早已經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浮游山主沒敢半點怠慢,一身修為催動,最后催生數條劍光,對抗這一劍,這一下子,就更是讓那座竹樓搖晃不停,好似馬上就要倒塌了一般。
半刻鐘之后,周遲臉色蒼白的一屁股坐回屋檐下,大部分秋葉早就落下,剩下那些,此刻也緩緩下落。
浮游山主來到這邊,收起飛劍,也就意味著這一次切磋落下帷幕,他有些感慨,“道友這一劍,精妙無比,遠勝浮游山的所有秘傳。”
同時他也在心里默默嘆氣,難不成這就是尋常宗門和那些真正傳承數百年上千年之間的頂尖仙府的差距?
“只學了幾分,還不完全,不過山主若是想看,之后我可以多使一使。”
周遲淺喝了口酒水,揉了揉臉頰,默默調理體內劍氣。
浮游山主笑道:“別的不說,要是這種劍術,我倒是愿意多看幾眼,說不定在其中也能悟出幾分東西來。”
周遲笑而不語,他身上的東西,除去葉游仙傳的這一劍之外,還有裴伯傳下的兩劍和伏聲那邊得到的東西,勉強能算一劍。
一共四招劍術,如果要分個高低,周遲還是愿意將裴伯所傳的那兩劍視作第一,然后才是葉游仙的這一劍,而最后才是他從伏聲那邊琢磨出來的一劍。
不過要哪一劍最好掌握,也就是他自己琢磨出的那一劍了,這些日子不斷推演,其實已經有了個七七八八。
“不過道友的劍道天賦的確了不起,這才看了我浮游山的劍經多少時日,這就已經使出來了。”
浮游山主仍舊贊嘆,真是人比人,要氣死人。
周遲看著他,忽然說道:“山主不覺得那劍經里的東西有些漏洞?”
浮游山主一怔,隨即雙眼放光,“道友看出了什么,不妨講講。”
他境界雖高,但有些東西,卻不是境界就能改變的,需要的,其實是見識。
周遲也沒藏著掖著,不過事先說好,那只是自己的淺薄之見,聽一聽就算了,不用當真。
兩人說完之后,浮游山主思索許久,這才站起身來,對著周遲行過一禮,認真道:“多謝道友。”
他太清楚了,周遲說的這些東西,足以他改進一些東西,對于一本已經流傳多年的劍經來說,改動一番,哪怕只有一點,都是一種極大的提升。
所以周遲這番話,恩情很重。
重到浮游山主都想把之前的兩碗劍仙釀又給周遲送回去了。
不過想來想去,浮游山主還是沒開口。
做山主嘛,有時候,總是要狠狠心的。
之后的日子,除去和這位浮游山主切磋之外,周遲就是偶爾撰寫一張咸雪符,再之外就是和謝淮閑聊,不過對于當初京城的事情,周遲沒有提及,而是說起別的事情。
不過這一次,周遲終于寫信回了重云山,然后也收到了重云山的回信。
孟寅說自己還沒破境,但這家伙,卻在信里說,已經不著急這件事,也不急著下山游歷,而是要好好看些當年沒看的書,這家伙在信里說,說不定等他再回來,自己就已經是聞名東洲的大儒了。
周遲對此有些疑惑,不知道這家伙到底是受什么刺激了,之前還對讀書這件事深惡痛絕,怎么現在就說起什么書里自有黃金屋這種屁話了。
不過周遲也不愿意多想,反正每個人的修行路子不同,說不定真讓這小子找到一條路也不好說。
至于玄意峰那邊,一切如常,小師妹姜渭修行不快不慢,其余弟子,還是沒有拜入內門的。
周遲對此也只是沉默,他曾說要改造那本玄意經,如今也只是開了個頭,還并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直到這一日,秋天已經過去,遠處已經有些薄雪,實際上,今年的秋天,是整整的七個多月。
也就是說周遲在這浮游山,待了大半年。
不過眼看著入冬,周遲到底還是向浮游山主告別,說要離開這座浮游山了。
屋檐下,謝淮看向周遲,“不如等著春天再走?之前不是這么說的嗎?”
“你自己看看是一個春天嗎?”
周遲哭笑不得。
謝淮便嘆了口氣。
周遲打趣笑道:“我要是再待幾個月,你下山游歷的時間,不得又往后推?”
“這幾個月都等過來了,不在乎再等會兒了。”
謝淮揉了揉腦袋。
周遲只是笑而不語。
之后兩人無言,有些離別的感傷。
周遲忽然說道:“其實有些仇,不是要馬上報的。”
謝淮忽然抬頭,看向周遲。
周遲也看向他,說道:“現在報仇,要付出的東西太多,代價太大,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這樣?”
謝淮沉默片刻,但還是說道:“但不報仇,總睡不安穩。”
“可總不能因為想睡個好覺,再死不少人,讓一座山的處境舉步維艱。”
周遲看著謝淮搖了搖頭。
謝淮紅著眼,說道:“人就這么白死了,你要是有仇不報,你能睡得著嗎?”
周遲沉默了片刻,說道:“我現在睡得還可以。”
謝淮一怔,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周遲淡淡道:“我要做的事情,比一座長白觀不知道大多少了,甚至說給別人聽,都會說你幾乎成不了的,要換成你,是不是整夜都睡不著了。”
謝淮喃喃道:“那樣就一點希望都沒了啊。”
“希望從來都在自己手中,只要你自己覺得還有希望,希望就一直在。”
周遲說道:“看到希望,你就不會被絕望沖垮,事情就這么簡單。”
謝淮忍不住問道:“那你要報的仇那么難,你還會報嗎?”
周遲看著他,說道:“當然要報。”
看著謝淮,周遲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不過報仇之前,日子要一天天過,不要被報仇兩個字把這些事情都影響了。”
謝淮若有所思。
周遲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在我看來,報仇這種事,很重要。因為犯了錯,就應該受到懲罰,不然對別人,太不公平。”
周遲不再說什么。
之后離山那日,相送的還是只有兩人,浮游山主和謝淮。
送周遲來到山下,浮游山主拿出一個盒子,說道:“里面有二十張咸雪符,贈予道友,實在是拿不出更多來了,一張多的都很難有了。”
周遲看著那盒子,沒有伸手,只是看向浮游山主。
浮游山主輕聲道:“道友之前那一番見解,浮游山受益匪淺,本來應該重謝,但實際上也拿不出太多別的東西了,只有此物,道友應該還有用。”
周遲想了想,倒也沒有客氣,收起盒子,笑道:“那就后會有期。”
浮游山主和謝淮點頭,“后會有期。”
周遲轉身而走,謝淮在身后看著。
走出幾步之后,周遲忽然轉過頭來,笑道:“謝淮,要是真能娶到那個姑娘,記得遲點成婚,等我一會兒?我也想喝杯喜酒。”
謝淮燦爛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