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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想著些事情,重云山的修士們已經起程離開,卻沒有去乘坐云海渡船,返回重云山。
西顥這趟出山,便沒有選擇乘坐渡船來到帝京,而是跟一個旅客一樣,走過了東洲的一些地方,他看到了很多東西,有些感悟,那些感悟雖然不至于讓他能破開歸真境進入更高的境界里,但依舊有所得,基于此,所以他想讓這些弟子也這么走一遭,看看山下的風景,或許對他們的境界也有裨益。
要知道,如今這重云十人,除去周遲下山不止一次,孟寅下山一次之外,其余人,上山之后,便一直在刻苦修行,山中雖說有下山做事這種說法,但實際上像是他們這樣的修行天才,是絕不會安排別的事情讓他們分心的,過去那些日子,他們做的事情,只有修行,其他的事情,自然有天賦不夠的弟子去做。
這的確不公平,但其實也算公平,因為這些天賦更高的弟子,會在未來承擔起更大的責任,做更難的事情。
弟子們雖然不解掌律的意思,但也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不僅因為他們其間大部分人出自蒼葉峰,更因為掌律在山中,從來都是規矩的代表,十分威嚴。
一眾人南下,開始了并不漫長的回山之路。
沒過幾日,便來到了那條大江之前,改乘坐客船南下,進入涇洲府的西北一方,然后便要穿過此地,進入慶州府的境內。
夜幕時分,周遲站在客船的甲板上,有些興起,便找船家要了根魚竿,開始夜釣。
釣魚人們有相當一部分是喜歡夜釣的。
周遲甩桿之后,便看著江面。
看著浮漂緩緩流過,等著魚兒上鉤,今夜的月色很好,江面宛如鍍上了銀輝。
不多時,一尾魚被周遲扯了上來,不算小,看樣子有一斤往上。
就在這個時候,鐘寒江來到這邊,在周遲身邊站定之后,笑道:“恭喜,周師兄。”
周遲自然知道他恭喜的不是釣上魚了這件事,將魚放回去之后,看了一眼鐘寒江,發現他的氣息也比之前有些不同,說道:“看起來你也想通了些東西。”
鐘寒江點頭道:“有些事情自然不能一直困著人。”
說到這里,他忽然也來了興致,笑道:“來比比?”
周遲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鐘寒江也去要了根魚竿,丟下去之時,說道:“周師兄或許不知道,我是漁家出身,小的時候,我便住在漁船上。”
“你的意思是,我肯定會輸?”
周遲看著江面,神色如常。
鐘寒江搖頭,“以前我肯定會這么想,畢竟我更擅長此事,不過現在不這么想,有些事情,不是時間長就一定會更強的,不然我怎么會輸?”
周遲還沒說話,便中魚了。
他將魚兒扯上來,比之前那一條魚還要更大,看了一眼之后,他一抖魚竿,魚兒自然脫鉤,就此再滾落江水之間。
“釣魚這件事其實很難,我小的時候,總是釣不起來。”
周遲想起了些故事,揉了揉腦袋。
鐘寒江苦笑道:“那這會兒怎么這般容易?”
周遲想了想,說道:“或許是運氣好?”
雖然說的是釣魚,但兩個人都知道,肯定不只是釣魚而已。
鐘寒江說道:“如果說運氣,那么會讓很多人絕望,因為運氣這件事,好像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根本沒辦法掌握。”
周遲聽著這話,想了想,說道:“那就不是運氣,只是失敗太多次,就會去思考成功要怎么做,在別人不知道的地方再嘗試,日積月累,才能厚積薄發。”
鐘寒江點點頭,說道:“所以那幾年,你沒有去老松臺,其實也只是換個地方修行,而并非放棄,許多人當時不理解,現在也不理解,就是沒想通這個。”
對此周遲并不解釋,在劍道上,他走了一條東洲無人走過的路,甚至引劍氣淬體,這樣的事情,是之前的劍修不曾做過的,其中付出多少,早就不是外人知曉的了。
“沒有人能隨便走到此處的。”
鐘寒江有些感慨。
周遲卻是看著他說道:“不過我覺得,我釣魚真的是運氣好,因為那些年沒成功之后,后面我就沒繼續試過了。”
這話說得有些莫名其妙。
數日后,客船在岸邊停靠,眾人下船,回到了慶州府。
重云山的大部分弟子上山之前,都是當地的百姓,回到了慶州府,便有了熟悉的感覺,回到了慶州府,西顥對眾人的監管也松了不少,不少弟子在郡城里找著兒時的味道,之后西顥更是決定讓眾人都可以歸家一趟,反正慶州府不大,都走一趟也要不了多少時間。
這個決定讓人有些疑惑,但同樣沒有人質疑,甚至弟子們還充滿了期待,上山后,他們就再也沒有回家,自然便對這樣的事情極為高興。
有些人的家中,還有父母親戚在。
不過他們第一趟去的地方,是一條大江,這條大江在下客郡外,這里有著許多漁船,他們都是窮苦人,在城中無住處,便只能住在船上,甚至有的漁民,好幾代人都在船上。
鐘寒江被帶上重云山,成為了百姓口中的神仙,家里的人自然也會被安置好,鐘寒江的家人自然也收到了一大筆錢,搬到了下客郡里,有了一處大宅子。
不過他的爺爺卻說打漁習慣了,很多時候還是穿著粗布衣服在漁船上,只有那些重要節日才會回到宅子里跟自己的兒子相逢。
不過前兩年,鐘父鐘母又生了個閨女,鐘寒江有了妹妹。
在郡城里見過父母和妹妹之后,鐘寒江便來到了這里,在岸邊,他脫去鞋襪,除去身上的衣裳,跳進江水里,游到了漁船邊,帶著斗笠的老爺子正在睡覺,忽然聽著動靜,然后睜開眼,看到了自己這個很多年沒見到的孫子,于是便笑了起來,開始和自己這孫子開始打漁。
站在遠處岸上的眾人看著這一幕,都有些不理解,只有孟寅說道:“我原本覺得這家伙不行,現在看來,還是很行。”
周遲自然知道孟寅是什么意思,修士們既然上了山,再想讓他們跟普通人一樣自然就不太可能了。
鐘寒江能這樣,自然很行。
“你呢,小鎮上好像沒啥人?”
周遲看向孟寅,開口詢問。
孟寅皺眉道:“你這是什么話,老孟在鎮上,這家伙的手藝很好,咱們要好好吃一頓!”
周遲笑了笑。
孟寅忽然說道:“其實我更好奇你家是什么樣子,難不成真是殺豬匠?”
周遲沒好氣說道:“就算真是殺豬匠,也不會殺豬給你看!”
被點破心思的孟寅嘆了口氣,“沒見過,原以為你會愿意為我露一手的,看來我們之間的感情的確是淡了,我就知道,像是你這樣的萬里境大修士,是看不起我們這些小修士的。”
周遲懶得理會他,只是看了一眼不遠處如同一棵老松般立在江畔的西顥,沉默不語,讓弟子們回家看看,哪里有這么簡單。
白溪下山,去了一趟祁山。
其實這個地方她曾經來過,就在祁山覆滅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當時她正在追殺一位邪道修士,殺了那修士之后,她便馬不停蹄趕到了泗水府,來到了祁山。
不過當時她來之后,也只看到了一山廢墟,一座祁山,在這個時候,已經成為了歷史的塵埃。
這一次她再次來到這里,到底也只能看到一山廢墟,只是這里能看到許多人來過的痕跡,畢竟是曾經的一流劍道宗門,宗門覆滅,許多人來勘察也好,還是想要在這里尋寶也好,反正各有所圖,總不會無故而來。
白溪站在那座殘破的大殿前,四周已經生出了些雜草,這座祁山,現在還是祁山,想來過些年,事情漸漸淡去,此地或許便會有一座新修的宗門出現。
站在此處,白溪神情復雜,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在這里,只有一個故人,那個故人也死了。
“真是,山要被草覆蓋了,你的名字也被別的名字覆蓋了啊。”
白溪說完這句話,轉身便朝著山下走去,只是走到山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扭頭看了看,不過看歸看,這位女子武夫隨即又是自嘲一笑,“說不定你也不喜歡這座山,我卻這么留戀,真是沒什么道理。”
可她留戀的,真的是山嗎?
白溪下山,去了慶州府。
白溪橫空出世,以女子武夫的身份將東洲的年輕人全部踩在腳下的時候,東洲都很震撼,但卻沒有幾個人知道和關心,其實這個女子,是慶州府出生。
她的故鄉在慶州府的一座小鎮上,那座小鎮的人們早晨愛吃米粉。
進入黃花觀之后,白溪就沒有再沒有回過家鄉,因為她在家鄉早已經沒了親人,其實在上山之前,她就沒有了。
早在很多年前,她便是寄人籬下,收養她的那戶人家也只是將她當作童養媳這么養著,想著等到她長大之后,就可以給自家的傻兒子留下一個兒子,至于是不是傻的,他們不關心。
所以她也沒有將養父母當成過親人。
但她在小鎮上,曾經是有過故人的。
走在小鎮上,聞著街上的米粉香,白溪在一處米粉攤前要了一碗米粉,攤主是個中年婦人,看著眼前這個美麗的少女,一時間有些出神。
她只是想著,這個姑娘這么好看,肯定不是她們這樣的普通人,所以一時間便有些擔心起來。
不過在她聽到那姑娘口中熟悉的鄉音的時候,這才一瞬間便松了口氣,原來姑娘再好看,也是她們這地方的姑娘,便有些驕傲,咱們這里的姑娘可不差。
在白溪吃粉的時候,婦人便和白溪聊了起來,說起很多故事,再次確認了眼前的姑娘是小鎮走出去的之后,便十分高興。
“鎮子南邊,有家人姓張,有個傻兒子,現在怎么樣了?”
白溪吃完一碗米粉,開口問起這個事情。
婦人想了想,嘆氣道:“那傻兒子前兩年滾下河淹死了,張家夫婦傷心得不得了,這兩年也病死了。”
白溪哦了一聲,對此沒有什么情緒,付過錢之后,她想了想,又看著那婦人問了件事。
那婦人聽著問題,一臉的無語,“你這丫頭問個問題,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我哪知道你說的是誰?”
白溪想了想,覺得也是這個道理,那家伙肯定不會叫做玄照,那是祁山那邊的劍名,但他的真名,那個時候太小,哪里想著這種事情,況且那個時候,好像也不太好意思問。
況且自己那會兒也不叫白溪啊。
道謝之后,白溪決定不再糾結,離開米粉攤子,往小鎮的那條小溪那邊去。
婦人看著白溪背影,先想著這個丫頭也是怪怪的,找人啥都不知道,還不如先前那個外地人,至少還知道名字,要是有名字,她肯定能知道她說的是誰。不過她的不滿很快便沒了,因為別的不說,眼前的這個丫頭,生得是真好看。
白溪來到一條小溪前,看著那條小溪,她記憶其實已經有些模糊,但還是在小溪旁找到一塊大石頭,那塊大石頭看似普通,但她可記得很清楚,當年那個家伙就是坐在那石頭釣魚。
不過沒有什么本事,釣魚十次有九次,都釣不上來一條。
而她那些年因為吃不飽飯,其實常常就會來這條小溪搬螃蟹,只是她力氣太小,許多石頭都搬不開,那個釣不到魚的家伙會來幫忙,不過那家伙那會兒嘴可臭了,總說她生得這么瘦瘦小小的,以后就是長大了也不好看,肯定沒有人要的。
那會兒她也是這么個倔強性子,后來就再不要那家伙幫忙搬石頭了,不過在暗地里,一個人還是哭過,不是想著自己瘦瘦小小不好看,而是知道自己就算是長得再好看,以后不還是要嫁給傻子嗎?
兩個人很久沒說話,她來溪邊搬螃蟹,那家伙在石頭上釣魚,都不說話,但后來她再來的時候,就會發現溪邊會有小石頭圍起來的小水坑,里面有不少螃蟹。
有些家伙,不愿意道歉,但總是做了些事情。
白溪此刻來到溪邊,在一處小水坑前看著水里的自己,輕聲道:“我現在還不好看?”
水里的白溪很好看,哪怕再挑剔的人,都很難說白溪不好看。
她坐到那塊石頭上,看著小溪,想著后來某一天,她帶著炒好的螃蟹來小溪這邊,要送給那家伙吃,就看著那家伙要被人帶著走,看著她來了,那個家伙跟那人說了些什么,跑到她身邊,說了些什么,說什么自己要去一座叫祁山的地方練劍還是什么,反正以后就不能見面了。
白溪那會兒有些難過,眼睛紅了,卻沒說什么,只是把手里的螃蟹遞出去,說是送給他路上吃。
那家伙有些嫌棄地看了一眼,說是味道肯定不怎么好,反正都是嫌棄,最后只拿了小小一只,說嘗個味道就好了。
最后他拿著螃蟹和她招手道別,說以后再見面,自己肯定就是了不起的大劍仙了,你再受欺負,我就不會打不過別的那些孩子了。
白溪不知道什么是大劍仙,只知道這個家伙打架就算打不過別的孩子,但每次看著自己被欺負,都會站出來。
你成了大劍仙,我們還能見面嗎?
如果見不到,那我才不要你當大劍仙呢!
“我做的炒螃蟹那么好吃,你就吃一個,真是這輩子最錯誤的決定了!”
白溪低聲開口,但實際上也知道,那家伙是知道自己吃了她的螃蟹,她就沒得吃了而已。
深吸一口氣,白溪低頭看著溪水,看著那些漣漪蕩開,沉默了很久很久。
周遲一行人進入小鎮,在米粉攤那邊吃了一頓米粉,但西顥并沒有出現,他留在了小鎮外的一座矮山上,看著這座小鎮。
吃完米粉,周遲在鎮子上買了一只黑鴨和一瓶酒,和孟寅一起去了老宅一趟,然后去了個小土包前,把鴨子和酒都放在那土包前。
孟寅輕輕嘆了口氣,拍了拍周遲的肩膀。
周遲笑了笑,沒有說話。
然后兩人來到渡口,周遲開口說起那些過去的故事,聽得孟寅都說不出話來,他雖然也有很多普通的朋友,但他從小沒有過過這些苦日子,真的沒辦法做到所謂的感同身受。
所以他只是有些難過。
最后周遲一個人來到那條小溪前看了看,這會兒白溪已經不在,周遲看著那塊石頭,忽然想起來了些事情,他一個人自言自語,“怪不得記不起你來了,原來你現在這么好看,可你小時候,真的瘦瘦小小的,誰能想到你能長成現在這樣,還有,你當時哪里叫這個名字?”
“不過,你炒的螃蟹,真的不太好吃,鹽放太少了。”
許多年前。
有個紫衣道人云游來到小鎮里,看到了那個在小溪邊搬螃蟹的瘦小女孩,然后便發現她居然是個無比適合修行武道的天才,于是道人自報家門,問小女孩愿不愿意跟著他上山修行,小女孩沒有拒絕,只是問能不能不嫁給傻子。
紫衣道人當時便心疼地看著小女孩,說以后要嫁給誰,只看她自己,再也沒有人能強迫她。
于是小女孩便點了點頭。
之后離開小鎮之前,紫衣道人問她要不要幫她做些事情,是給養父母一筆錢,還是幫她出口氣。
小女孩什么都不要,只是說,“師父給我重新取個名字吧。”
紫衣道人說,“我姓白,你以后就跟我姓白,你我在小溪邊相遇,那就叫你白溪吧。”
于是小女孩就成了白溪。
成了黃花觀主的關門弟子。
那個時候,在祁山腳下,帶著小男孩上山的男人滿是欣喜,因為他知道自己找到的小男孩是什么樣的人,這樣的天資,以后注定會極有出息。
他說了許多關于修行的事情,教導了許多山上的事情,最后他說道:“我祁山弟子上山的時候,都要取個劍名,和你俗世里的名字分割開來,以免影響修行。這樣,你以后便叫玄照吧。”
走在山道上的周遲點了點頭,對此并沒有異議,只是問了是哪兩個字。
被帶著上山,不必考核的周遲快走到山頂的時候,才想起一件事,有些后悔,忘了告訴那小女孩自己的名字叫周遲。
許多年后,玄照隨著祁山而消失在世間,重新叫回周遲這個名字的年輕人,終于想起了自己和白溪是什么時候認識的了。
兩人甚至在同一日重回故鄉,只是不曾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