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小說
大雨傾盆的天氣里,若無緊要事情,大概是不會出門的。
只是有一輛馬車,在大雨里倒是疾馳不停,拉車的馬匹原本極為高大神駿,但此刻在雨幕里,鬃毛完全被雨水淋濕,看著便沒了神采,只是有些狼狽。
馬車轉入數條小巷,穿行不知道多少距離之后,最后在一處偏僻宅子前停下,馬兒不滿地打了個響鼻,抖了抖身子,甩出不知道多少水珠,但這也很顯然是無濟于事,因為只是一瞬之后,它之前所做,都徒勞無功。
馬兒踢了踢蹄子。
車廂里很快便走出來一個男人,只是掀開車簾瞬間,渾身便濕透的男人也顧不得撐傘,趕緊來到門前,敲了敲門之后,有個面色枯槁的老人打開門,看向來人,神情漠然。
“蔡前輩,殿下可在?”
男人渾身雨水,急切開口,看向眼前的這位名為蔡庸的老人。
蔡庸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指了指一側的雨廊,“還沒到改朝換代的光景,就用不著這么著急。”
“去把衣服換了,該有的禮儀要有。”
蔡庸說完這句話,便轉身朝著一側雨廊旁的小房子走去。
看著老人背影,男人沒有什么神情,老人身份他知道得清楚,是自家主子最倚重的修士,境界不好說,反正是深不可測,平日里無事之時,他便在那小房子里讀書也好,自己一個人擺弄棋譜也好,總之很少和外人打交道。
而一旦有什么事情要讓這個老人去做的,便沒有不成的。
男人很清楚在自家主子心中,只怕十個自己,都比不上老人一個,因此哪里敢有什么情緒表露,老老實實換了衣服之后,這才穿過庭院,在雨廊里聽過雨聲,才來到那座書房之前,輕輕敲了敲門,喊了聲殿下。
“進來。”
等到一道溫和聲音傳入男人耳中,男人這才低著頭推開門。
推開門,便是書房布局,正對著大門的地方有一排書架,只不過書架上沒有什么書籍,反倒是有些各類古玩,奇石異景,在這里擺了一排。
一個面如冠玉的年輕男子,身著一襲黑金蟒袍,就此坐在那書架前,在書桌前擺弄著一只體型碩大的蟋蟀。
依著大湯朝的祖制,蟒袍只有皇子親王可穿,而若是被立為太子,便只是會比尋常親王的蟒袍多出一爪而已,其實若不仔細也很難分辨。
不過眼前人,肯定不是大湯太子李昭,而是李昭的親弟弟,梁王李成。
“殿下,出事了。”
男人躬著身子,“齊歷那邊,京兆府已經來了,不少衙役已經開始在清理那座小院。”
梁王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沒有說話,只是盯著眼前的蟋蟀,片刻之后,才有些漠然的開口,“之前誰跟本王說的,事情一定能辦成?”
聽著這話,男人的頭更是埋得更低了,他咽了口口水,小聲道:“但齊歷雖然沒出什么事,可萬澈卻沒了音信,按理說如果他沒有找到機會出手,就應該回來復命了才是,難不成是害怕殿下降罪,所以找個地方躲起來了?”
梁王本來面無表情,但眼前男人的這番話,直接便冷笑起來,“你這腦子里裝的是什么?怕本王降罪于是便躲起來了?他要是真這么膽小,當初他能在那尸山血海里走出來,回到帝京?老大那邊的齊歷說是在軍中有萬人敵的稱號,但在萬澈面前,說膽氣,只怕再來幾個齊歷,也沒辦法比較!就是這樣的人,你居然跟我說他害怕降罪找個地方躲起來了?!”
男人后背冒出無數的細密汗珠,剛剛才換的衣服,此刻也盡數濕透,好像的確也是做了些無用功。
“蠢貨。”
梁王吐出兩個字,算是對他的訓斥收尾。
男人皺眉道:“可是殿下,要是萬澈沒有出手,那么他這會兒會在何處?為何不回來復命?”
“你都這么說了,那他自然是出手了,不過沒有對上齊歷而已。”
梁王到底是能夠和李昭去爭太子的人物,腦子絕對沒有什么問題,只是略微思索之后,便已經猜到幾分。
男人仍舊一頭霧水。
“本王讓他去殺齊歷,為什么?不過就是因為齊歷是老大的左膀右臂,斷他一條臂膀,正是好時機,他既然舍棄了這個好機會沒有出手,此刻定然是選了更好的目標,你好好想想,老大除去齊歷之外,還有誰要是死了,會讓老大受損極多?”
梁王看向男人,心中漠然,但實際上還是有些不滿,李昭那邊,明面上一座朝堂上的不少朝臣都對這位賢明太子極為推崇,暗地里就不說了,那些看似尋常的門客里,不知道有多少聰明人。
可看看自己,這招攬的人里,能夠和李昭那邊相提并論的有多少?
這一次東洲大比之后,他就一直在關注李昭的動向,東洲大比的靈書道人是他和齊王兩人聯手收買的,為的就是讓他李昭在朝野的根基動搖一番,但那也遠遠不夠,所以他才一直等著機會,這一次是他在東宮的暗線傳出來的消息,說是李昭要去拔除寶祠宗的一些窩點,梁王一開始的確不太相信,畢竟這也太過膽大了,要知道,東洲這邊,寶祠宗如此勢大,他李昭敢招惹?
他們兩人之前知曉事情鬧大,牽扯到了寶祠宗之后,都無比后怕,所以才找人做了靈書道人,而李昭卻要主動去招惹寶祠宗,其間的區別,不言而喻。
但李昭要作死,他倒也不在意,反正看著他作死便是了,他甚至還能在其間坐收漁翁之利,他已經想過了,今日之事,他只需要看著李昭功成,然后讓萬澈去將齊歷的腦袋帶來,再讓他轉交給寶祠宗那邊,那么他就順理成章地能賣給寶祠宗一個人情,也能讓李昭和寶祠宗正式對立,這是一石二鳥的好買賣,而他要做的事情,真的也不算多。
只是現在,萬澈沒能殺了齊歷,事情變得讓他有些意外,但他也相信萬澈這個人既然在關鍵的時候會改變想法,那么肯定是有更為讓他覺得該做的事情。
作為上位者,梁王一直清楚,他應要有識人之明。
對于萬澈,他就十分明白,那個家伙雖然在尸山血海里掙扎過這么多年,但他本質上,其實不是個浴血沙場的武夫,而是個喜歡不停走上賭桌的賭徒。
這樣的人,無時無刻不在尋找翻身或者一飛沖天的機會,而如今,他覺得,萬澈絕對是找到了另外一個機會,所以才會自作主張的放棄事先的安排。
“本王倒是很好奇,萬澈最后到底會給本王一個什么樣的驚喜。”
梁王看了一眼窗外,這邊一眼看出去,盡頭便是一座小房子,在那小房子里,有老人對窗下棋。
只是這一間房里,沒有第二個人,所以他執黑又執白,自己和自己廝殺不停。
他此刻心神沉浸于棋盤之上,倒是不亦樂乎。
小巷里的兩人廝殺,其實到了此刻,兩人都有些驚奇對方的境界戰力,對萬澈來說,他一直覺得眼前的周遲雖然是什么初榜第三,但不過是個花架子,整個初榜,再直白一些,或者說整個東洲的修士,在他們這些在戰場上廝殺過不知道多少年多少次的武夫來看,其實都只是仗著境界高妙,但實際上真不明白何謂廝殺的家伙。
但如今面對周遲,尤其是兩人已經在這里廝殺許久后,他已經轉變了想法,眼前的少年,絕對和他一樣,也經歷過不知道多少次的生死廝殺,但想到這里,他也不禁有些好奇,他才這般年紀,是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經歷的。
至于周遲,他其實承認之前有些小看眼前的萬澈了,自從他知道對方只是個天門巔峰的武夫之后,便沒有太過在意,在他看來,即便他萬澈曾經是萬里境,也無所謂,如今只要和自己不過是同境,那就沒辦法勝過自己。
這樣的想法其實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他重修之后,的確一路太過順遂而埋下的隱患,在重云山,內門大會上,他即便越境而戰,也能輕松取勝,而到了東洲大比,年輕人之間,更是沒有給他帶來過什么壓力,就算是寶祠宗那個來殺他的蘇丘也被他們所殺,這一樁樁一件件,在給他增添自信的同時,也在讓周遲滋生一種自大的情緒。
但是這種情緒,周遲自己并不清楚,就像是藏在土中的根系,在不斷滋生生長,但在沒有露出土面之前,誰都覺得風平浪靜,沒有任何問題。
不過在此時此刻,心頭那株野草如今已經冒頭,正好能讓周遲順勢將其拔除。
東洲雖小,但也是九座州府之地,無數的修士在其間,怎么能將這些人都看作廢物?
周遲自嘲一笑,這一刻,劍心瞬間明亮了不少。
而隨著他的劍心再次明亮,他手中的懸草便更鋒利了不少,他一劍蕩開了萬澈的黑色長槍,后者在雨幕里倒退數步,微微蹙眉,顯然他也注意到了周遲的變化。
“你們這些山上修士,真是惡心。”
萬澈漠然看著周遲,對于山上修士的修行,他之前也有所耳聞,知道有所謂頓悟之說,而這種所謂頓悟,其實就很難發生在他們這些武夫身上,他們想要提升境界,不過還是日復一日的水磨功夫。
不過他此刻口,到底還是濃濃的嫉妒。
這個世上哪個修士不愿意自己的修行,都能輕松一些,早上還在方寸境,等到了日暮之時,便踏足青天,那不更好?
隨著妒意生出,萬澈再也不留力,長槍揮動,重重黑影涌了出來,發出無數聲慘叫,將這里的雨水完全震開,就在狹長逼仄的小巷里,奔騰而去。
他這桿長槍為何通體漆黑?
其實并非材質問題,而是因為殺人足夠多,染了無數鮮血,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之下,浸泡鮮血的長槍,才變為如今的這個顏色。
血腥味在瞬間彌漫開來,此刻落下的雨水,都在頃刻間變得通紅,就像是天地之間,有一場血雨降落人間。
周遲感受著濃濃的血腥氣,皺眉不語,只是體內劍氣竅穴不斷地奔騰,為他輸送劍氣,只是頃刻間,他便瞇著眼,斬出一劍。
如果說之前那無數次出劍只是鋪墊的話,那么此刻的這一劍,絕對算得上盛大登場。
周遲這一劍橫掠,直接將小巷墻壁一分為二,兩條劍痕,在墻壁上,橫掠而去,一路之上,那些石磚都成了豆腐,很容易地被切開。
萬澈沒有想到周遲這一劍有這么可怕,他本來要鋪開一片血海,但在此刻,那一劍像是一線潮,硬生生將他那片血海不斷壓縮。
萬澈被逼著舉起自己的長槍,去抵擋那一劍,如今他已經沒辦法躲避了。
天地在此刻仿佛被一分為二。
長槍豎在他身前,宛如一棵經歷無數風雨的老松,要在這里硬抗一次大潮。
這一劍尚未消散,甚至說還沒有達到鼎盛之時,周遲已經往前走出一步,第二劍接著而去。
一劍便是一潮水的話,那么這便是緊隨而來的第二道潮水。
萬澈臉色大變。
要知道,遞出兩劍看似簡單,但要這么快,甚至第二劍的威勢更大,那就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了,那不知道出劍之人,體內的劍氣到底流轉有多快才行。
果真被自己遇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劍道天才?!
萬澈震驚無語,但還是很快便將渾身血氣匯聚于雙臂之上,硬生生丟出了自己手中的長槍。
轟然一聲,帶著無盡血海的一桿長槍掠去,在大片劍氣里,破開一條大路。
萬澈在此刻,大踏步往前奔跑過去,在這樣緊要的時候,一般修士只怕會選擇暫避鋒芒,但他卻不會,因為他無比清楚,此刻一躲,便沒了精氣神,沒了精氣神,就必敗。
正如梁王所說,他不像是一個武夫,而是賭徒。
但賭徒實際上最不缺的,就是勇氣。
賭一把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