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周遲的一句話,讓孟長山驟然一怔,這位大湯朝的內閣次輔,即便說不上是朝堂上最重要的那個人,但不管怎么看,也會在前五之列,活到這把歲數,他經歷多少風雨,就根本不必多說,能讓這樣的人物吃驚的人或事,本就已經不多。
但他怎么都沒想到,周遲會詢問那位太子殿下。
孟長山看著周遲手里的燈籠,有些沉默地往前走了好幾步之后,這才仰起頭看向周遲。
他有些欲言又止。
周遲看著他,自然明白這位次輔大人是想太多了,這才笑著說道:“這些世俗里的爭斗,我們這些山上之人,其實不太愿意摻和的。”
孟長山聽著這話,卻是不滿意,而是說道:“山下的事情,本來看著是和山上沒有區別,但實際上息息相關,要不然怎么會有東洲大比這些事情,怎么會有你們來到帝京?”
作為朝中重臣,孟長山自然不是目光短淺之輩,大概只有百姓才會真正的覺得,皇帝陛下才是天底下說話最管用的人。
周遲正要開口,孟長山便說道:“不見得是壞事而已。”
孟長山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這才收回目光說道:“當然最好的可能是山上人做山上事,山下人管山下人,但老頭子看了這么多年,好像是不太可能了,既然不太可能,那能不能有些山上人幫著山下人,讓山下人日子過得更好更太平一些呢?以前老頭子也覺得有些不太可能,但如今來看,好像不是這樣的。”
周遲踩著青石板,微笑道:“老大人肯定不是把希望放在我身上的,看起來孟寅讓老大人還是比較滿意。”
孟長山笑著點頭,在孟寅面前,他是那個威嚴的爺爺,但在旁人面前,倒也不是如此,“小寅是個什么性子,我這個做爺爺的自然知曉,他既然會這般做,那么以后要是不出問題,那就是會以山上人的身份來幫著山下人做些什么,只是周仙師你這話也不太對,既然你能成為小寅的朋友,那么自然也是有可能做些事情的。”
雖說話題直接被這位老大人給扯遠了,周遲還是耐著性子聽著這位老大人說完之后,這才說道:“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說,如今還請老大人解惑才是。”
孟長山看著周遲,問道:“你問太子殿下怎么樣,那到底想怎么樣?”
周遲皺了皺眉,“拋開那些沒什么意義的東西,我就想知道太子殿下這個人,依著老大人來看,到底如何。”
孟長山在官場上摸爬滾打這么多年,說是看著李昭這位太子殿下一點點長大的也不為過,再說了,依著這位老大人的一雙風塵巨眼,許多事情,自然是一眼就能看清楚的。
周遲之所以要來詢問孟長山,自然就是看中了這一點。
孟長山說道:“原來是這樣。”
他自然知道周遲詢問這件事,這里面肯定還有些外人不知道的事情,但他并沒有多問,長嘆一口氣之后,輕聲開口道:“那年陛下不知為何,忽然要搬出皇宮,去西苑清修,朝臣大驚,不知道上了多少折子,但都石沉大海,陛下心意已決,無可更改,這倒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但一座王朝,無數蒼生,東洲九州府,哪里經得起這樣的動蕩?”
孟長山想起當年故事,整個人的眼眸里的情緒都無比復雜,他為官多年,初衷不改,那年他不過還只是一介御史,知曉一位陛下不愿意再理會朝政有多麻煩,所以當即準備死諫。
本朝開國多年,歷代皇帝陛下都有杖斃言官的事情發生,孟長山雖說知曉自己也有可能成為新的一位死于廷杖的官員,但也不曾害怕,準備好一口棺材之后,便去了宮門外。
“問句有些煞風景的話,老大人當初最后還是想通了,還是說大湯皇帝還是不曾那么絕情?”
周遲看向孟長山,他自然知道這個故事里最后勢必會提及李昭,但還是有些好奇。
孟長山感慨道:“那年老夫一心求死,要血濺君王,但才出府,沒走幾步,就遇到了提前知曉此事的太子殿下,當初殿下跟你年紀差不多吧?好像也是十九,不曾及冠。”
“當年太子殿下就攔在老夫面前,只說了一句話,讓老夫無比的汗顏。”
周遲看著孟長山,想了想,說道:“大概是說老大人自己死倒是沒什么,是否便是置百姓于不顧?”
孟長山一怔,隨即有些狐疑地看著周遲,十分懷疑這是不是太子殿下將當年那樁舊事說過了。
“不錯,當初太子殿下的確是這么說的。”
孟長山說道:“老夫到現在都有些驚嘆,那不過還是少年的太子殿下竟然會說出這般話來,同時也讓老夫生出些信心來,陛下若是一意玄修,也不無不可,將大位傳給太子殿下便是,相信要不了幾年,殿下也會是一代明君。”
“只是誰能想到后來能變成如今這樣。”
孟長山有些惆悵,只是情緒剛起來,便想到了之前周遲的問題,老臉一紅,這才繼續說起后面的事情。
“陛下去西苑清修,朝政不聞,自然便將監國的事情落到了太子殿下的身上,雖說朝中局勢本就糟糕,殿下也算是年幼,但殿下天資英斷,加上朝臣們努力……”
大湯朝這些年,其實說不上如何如何好,不過是勉強而已,不過這等勉強的局勢,若無太子殿下在,其實也很難維持。
孟長山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在他這樣的朝廷重臣眼里,太子殿下這樣的人,對于國家來說,自然是很好的,若無他,大湯朝如今會怎樣,以后會怎樣,全都說不清楚。
“那個……老大人……”
周遲張了張嘴,還是強行關上了這位老大人的話匣子。
孟長山有些茫然地看向周遲。
周遲直白道:“其實不要說這么多,只想知道在老大人的眼里,太子殿下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孟長山聽著這話,搖了搖頭,難得有些失望地看著周遲,“仙師修行不錯,但這種事情上,怎么顯得這般幼稚?”
周遲微微蹙眉,“請老大人指教?”
孟長山板著臉,平靜道:“向旁人詢問另外一個人的好壞,此事在老夫看來,無比荒唐。你既然想要知曉一個人的好壞,自己去看,去接觸,最后覺得他的好壞,旁人說什么都不管用,只有自己看了,感覺了才管用。”
“也只有這樣,以后若是做了什么,總是怪不得任何人的。”
孟長山輕聲道:“若是因為旁人給你的判斷便去相信或是懷疑一個人,最后發現自己錯了,會怪誰呢?”
周遲沉默不語。
孟長山笑了笑,“不管是想要和咱們的太子殿下做朋友,還是想要和他做買賣,該不該做,怎么做,都是你自己要決定的事情,為什么要來問我?一個糟老頭子說的話,真有意義嗎?”
周遲看著他,有些說不出話來。
孟長山笑而不語,這位大湯朝的內閣次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讓人難以琢磨。
孟寅坐在門檻上,身側是同樣陪著他一起等老爺子歸來的孟父孟章。
“老爹啊,你說爺爺這個人,明明知道我有話跟他說,怎么就偏偏躲出去了,是不敢見我?”
孟寅說到底,還是對于孟長山這樣做有些失望的,天底下哪里有做爺爺的,先客人而后孫子的。
孟章對此早已習慣,微笑道:“你爺爺啊,從來都這樣,即便心里再關心,也說不出口的,小時候我跟你一樣,做成了什么事情,要做什么事情,都興沖沖的想要告訴他,結果他的反應從來都是那樣冷淡,不見得會有夸獎,偶爾說不定還會叨叨一些,讓你本來高興的時候,又很難過。可就是這樣,才是你爺爺啊,他要是真能對你說句,很不錯,很好,那還真跟見鬼了一樣。”
孟寅皺了皺眉,“那為什么老爹你不這樣?”
孟章,如今已經是朝中算是前途一片大好的朝臣了,但身上卻沒有半點那種官威,尤其是在自己兒子面前,他只是看著月亮笑道:“那年你出生,我趕回來,看著你出生,只是感覺特別奇怪,覺著自己本來還是個孩子,但你一出生,我就是個男人了。然后想了想以后該怎么對你,最后就想,怎么都不能和你爺爺對我一樣這么對你才是啊,我本就已經不太喜歡這種感覺,總不能讓兒子也這樣吧?”
“所以你從小,即便出身在我們這樣的家中,不喜歡念書,老爹同樣不覺得你有什么問題,按著你想要過的日子這么過一輩子,才最好了。”
孟章嘆了口氣,“可就是這樣,老爹為你挨了你爺爺多少頓打,你知道嗎?”
孟寅聽著這話,嘿嘿笑了起來,這才說道:“老爹,你很好啊。”
孟章伸出手揉了揉孟寅的腦袋,感慨道:“其實你才是很好啊,老爹從前沒覺得你以后會有什么出息,當然也沒想過你一定要有什么出息,生在孟氏又如何,誰說孟氏的孩子一定要出人頭地的,沒這個道理的,可你不還是讓老爹我刮目相看了嗎?”
孟寅皺起眉頭,“老爹你在胡說什么啊,我還不是在混日子啊?”
“我在山上也沒好好修行的,吃苦怕累,不知道哪天就被師長逐出山門了也說不定,到時候像是一條喪家犬那樣回來,老爹可不許笑話我的。”
孟寅揉了揉臉頰,吐出一口濁氣。
孟章輕聲笑道:“老爹看著你長大,能不知道你這小家伙是什么性子?既然你不想說,那老爹也不點破,但有件事,你要清楚,就是你從來不是一個人啊,老爹在這里,你娘也在這里,至于你爺爺,大概很早很早就在這里,不過此后還能在這里多久,就說不好了。”
說到這里,孟章也嘆了口氣,有些生死離別,是怎么都沒有辦法改變的,只能接受。
孟寅沒說話,也有些沉默,他想起當初才上重云山,那老松臺的師叔曾說過,修行是一趟旅途,時時有人中途離開,很少有人能走得到終點。但實際上,人生也是這般,一邊走,便要和一些人告別。
“老爹說這么多,是讓你別生你爺爺的氣,就當咱們吃點虧,誰叫咱們一個是兒子,另外一個是孫子呢?”
孟章說到這里,環顧四周,見還是沒看到孟長山之后,這才壯了壯膽說道:“大不了,咱們這輩子吃虧,下輩子,你當爺爺,我當兒子,讓你爺爺當孫子去!”
只是說完這話之后,孟章便心虛地不行,一直念念自語。
孟寅嘿嘿一笑,“我才不當爺爺,下輩子也當老爹你的兒子,有老爹護著,天塌下來都不怕的。”
孟章嘆氣道:“可老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啊。”
不過他隨即便拍了拍胸脯,“好吧,那就讓老爹再吃些虧,繼續當你這小子的老爹也不是不行!”
孟寅靠著孟章,蹭了蹭。
孟章也笑了笑,攬著自己這個早就長大的兒子,很是感慨,當初那個就只知道到處亂跑的小子,居然一眨眼,就長大了啊。
別的父母對自己的兒子長大,自然很是欣慰,但像是孟章卻覺得自己兒子不長大,其實也沒什么關系,一輩子就這么蹦蹦跳跳,愛吃黃瓜便吃黃瓜,愛去抓魚鬧蝦便去,漫山遍野跑就跑了。
這樣他反倒是還覺得沒什么。
他最怕的就是,這個小家伙,明明年紀還不大,卻不得不將孟氏兩個字扛在肩上,非要去面對那些個風雨。
要真是這樣,就真的讓他揪心了。
孟寅不知道何時,就已經睡著了,這位如今已經是修行天才的少年進入夢鄉,不知道夢到了什么,嘴角都是笑意。
第二日孟寅和周遲早早離去,還是沒能見到孟長山,只是當孟長山路過自己那書房的時候,才在窗外看到了那書桌上的一方小印。
站在窗外,這位頭發花白的老大人看了那印章很久,這才推門進去,將其拿起來,在底部看到了太平安樂四個字之后,這位內閣次輔滿眼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