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八日,在這個夏秋之交,烈陽當空的正午,行人走在大街上,還有強烈的炙烤感,但劉柏中午下飛機趕到韓文松的住處,坐在樹蔭濃密的院子里,談及這一次的日韓之行,卻覺得涼風習習,甚是寫意:
“……這次日韓之行,要比想象中順利得多。除了在漢城與崔永埈再次見面外,現代財團聯合主席崔夢枕還在清云洞的大宅舉行了宴請,招待我們。前天抵達日本后,原恩益電氣信息部長奈田信正安排了餐敘,也有恩益電氣CEO木村弘、奈田商事副社長酒井聰等極具分量的人物出席……”
劉柏與林杰、熊志遠三人,在李鐘賢的陪同下,僅比奈田英男延后兩天前往漢城與崔永埈見面,就現代電子海外運營權合作事宜進行緊急磋商。
也是此行,劉柏才算將在現代財團及崔氏內部,崔夢枕、崔夢韓兄弟二人,在今年年初現代創始人崔鄭永病危住進醫院之后,日漸劍拔弩張的矛盾初步搞清楚了。
說到底就是現代財團創始人崔鄭永,這次不是簡單的病危住院,而是臟器已經發生衰竭,目前醫學已經沒有辦法創造奇跡了,直接加劇了現代財團及崔家內部原本就錯綜復雜的矛盾。
很顯然蕭良、蘇安建很早就掌握到這些情況,他們疏忽大意了。
當然,這件事鬧到這一步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
按照以前的節奏,朱鹮電子牽頭聯合并購現代電子的液晶顯示業務,不知道要經歷多少輪談判才會有實質性的進展——正常情況下,兩三年能實施最終的并購,都要算快的。
崔夢枕、崔永埈父子為了避免現代財團內部有人借題發揮,詰難其父子,不僅同意接受奈田英男的邀請,以私人投資公司參與現代電子海外經營權的置換,同時決定與朱鹮電子、星視電訊一起,參與到對現代電子液顯業務的聯合并購中來,這極有可能大大加快兩件事的進程。
而崔夢枕、崔永埈父子還暗示這一切早在他們籌劃之中,只是沒有想到跟奈田英男不謀而合了。
劉柏以為這么一來,他們這邊最大的危機也應該隨之解除了吧。
接下來無非是對外宣稱,他們在現代財團內部選擇跟三會長崔夢枕、崔永埈父子合作,而星源時代之前主要是跟五會長崔夢韓聯系,不了解情況罷了。
這個過程中是有信息差產生的一些誤會,但并不存在誰上當受騙。
“這次會談,全程都做好備忘錄了吧?”韓文松問道。
“嗯。肯定的,”劉柏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將備忘錄拿出來遞給韓文松,說道,“我到漢城后就把這個要求給提了出來,熊志遠開始還推三阻四,說第一次磋談只是大家碰個面,沒有必要搞得這么正式,后來得知崔夢枕安排了招待宴請,才做出讓步,也在備忘錄上簽了字……”
韓文松點點頭,表示劉柏這點做得非常好。
有些“謠言”已經散布出去,他們想要糾正,總不能沒有一點實質性的東西,直接拿大喇叭滿大街嚷嚷吧?
因此這次多方參與磋談,有沒有一份多方簽字確認的會談紀要或者說備忘錄,對此時的韓文松就顯得極為重要。
有了,他就可以安排誰,在某個相對重要的會議上,將這份備忘錄出示出來,甚至他直接在省常委會議上,就這份備忘錄,向省委書記王相泉、省長劉格以及其他常委成員匯報液顯聯合并購一事,也能正了視聽。
至于代表蕭良赴日韓之行的熊志遠為什么沒有堅持阻止,劉柏也沒有多想,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
在他看來,崔夢枕的地位足夠高。
這也是他們在漢城達成初步意向之后,前往東京的餐敘,會有恩益電氣CEO木村弘、奈田商事副社長酒井聰這等人物參與的關鍵。
目前現代財團在韓國還是位于第一,地位要比三星及鮮京、金星財團更高。
現代財團旗下有三家企業進入世界五百強之列——而去年,也就是1999年中國大陸僅有四家央企有資格入選世界前五百強,分別是中石化、工商銀行、中國銀行以及化工進出口總公司。
想想這四家央企在國內的地位,就知道作為現代財團的聯合主席之一,執掌世界五百強名列一百七十八位的現代汽車的崔夢枕,在韓國以及亞洲政商界的地位有多顯赫了。
有崔夢枕這種真正強勢的人物直接介入,以及木村弘、酒井聰這種在芙蓉財團組織內部極具話權語的人物都愿意站出來促成此事,劉柏以為只要星源時代還想要參與進來,怎么都應該在有些事情上學會閉嘴、做出讓步。
當然,有了這份備忘錄就更不用擔心他們會胡說八道了。
“省委一直很關心液顯并購項目的進展,你拿這份備忘錄,跟省委闞秘書長聯系一下,”
韓文松這幾天極其狼狽,不得已還住了三天的醫院,翻看備忘錄確認沒有問題,還有熊志遠的簽名,就交給邵俊剛,吩咐道,
“你看闞秘書長那邊具體有什么意見,有沒有必要在明天的常委會議,就并購一事的最新進展,做一個簡短的匯報。”
韓文松現在都恨不得直接找到省委書記王相泉、省長劉格“訴苦”:
看看現在有些人有多惡毒,要沒有這份東西,他有八張嘴都解釋不清楚自己的清白!
“市委是不是要召開一下常委會,通告一下最新的情況?”邵俊剛體貼的問道。
“張市長他們那里,送一份復印件過去就行了,”韓文松說道,“現在市委班子還是很團結的,不可能有那些無謂的謠言滋生……”
大前天剛召開市委常會議,下一次例會要等到十二天之后,韓文松沒有這個耐心,但要是專程就這事,臨時召開一次市委常委會議,又顯得太刻意,還是將備忘錄多復印幾份,送到各個常委手里就好。
市委秘書長董斌說道:“這事我拿一份復印件,去找張市長他們挨個說吧……”
韓文松點點頭,市委每個常委都發一份復印件也太刻意了,董斌私下里挨個走上門解釋,更合適一些。
“爸,我覺得朱鹮電子黨組確有必要召開專門的會議,好好通報一下這次多方磋談的情況!蘇安建那個狗東西,不收拾不行!”韓曉明知道崔夢枕、崔永埈這次都沒有提出將星源時代排斥在合作之外,他們是不能操之過急的,但蘇安建作為秣陵市下屬的國企官員,竟然敢在他父親頭上玩這種手段,倘若不嚴厲處理,他父親在秣陵損失的威信,怎么可能徹底挽回過來?
韓文松皺著眉頭看了兒子兩眼,沉吟稍許,跟劉柏說道:“曉薇年紀到底還是小了,又沒有什么工作經驗——我之前就覺得她在明通電子擔任副總裁很不適合,但出于鍛煉年輕人的想法,就沒有提什么反對意見。現在明通電子參與的投資項目,太多跟秣陵相關了,曉薇還是要從明通電子退出來——我們再問心無愧,這個嫌還是要避的。還有就是,明通電子到底是你創辦的企業,沒事不要讓曉明瞎摻和進去!我相信我這次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曉明他們要是不聽我的,你直接跟我說,我把他們趕出秣陵去。”
“爸!”韓曉明不滿的叫道。
董斌心里一驚,給劉柏、邵俊剛使了個眼色,表示他們父子倆現在的話題,他們不適宜再聽下去了,當即一起提出告辭去辦別的事去。
虞曉薇站在院子里,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沒想到事情剛有了重大轉機,公公就要他們跟明通電子斷了關系,這是怎么回事?
“你要是最后那些話能忍住不說,我不會要求你們立刻從明通電子撤出來,”韓文松嘆了一口氣,說道,“但是你沒有從這件事里學到一點教訓,甚至連一時的蟄伏都不想有,迫不及待就喊著收拾這個收拾那個,沒有半點城府,動不動就氣急敗壞,你叫我怎么放心你們繼續摻合到這些事情里去?你知道你這個樣子,是誰最希望看到嗎?”
“……”韓曉明悶聲坐在院子的石凳上,不吭聲。
“爸,屋里還有西瓜,我拿過來給你吃。”虞曉薇找借口想溜。
“你也留下來聽著!”韓文松沉聲說道。
虞曉薇連大氣都不敢喘的站在那里。
“這一次我也有很大的責任,對崔永埈來訪判斷出現嚴重的偏差,但事情已經發生了,不是推卸責任或者一定要將誰拿出來遷怒的問題,而是搞清楚現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韓文松沉著臉坐下來,說道,
“還是說,你真以為有了這份備忘錄,這件事真就這么過去了,完全沒有負面影響了,就可以挽起袖子收拾人了?又或者說,你真以為蕭良的獠牙這么輕易就被敲斷掉了,而不是暫時藏了起來,隨時再呲出來狠狠咬你一口?”
“姓蕭的他想干什么,他又敢干什么?”韓曉明憤憤說道。
“人家都已經干了,你還在問人家敢干什么?你是不是要先平息你自己的情緒?”韓文松慍色問道。
韓曉明滿心不服,但他也知道他爸既然當著劉柏以及董斌、邵俊剛的面,明說要他們從明通電子退出來,他再這么犟下去,下一步真可能會被勒令禁止進入秣陵了。
韓曉明煩躁的從褲兜里掏出煙,點了一支,然后將煙跟火機扔石桌上,說道:
“我是還在氣頭上,不夠理智,也一直告誡自己要有城府、來日方長,但想到這孫子敢對爸這樣,我心里就是氣不平,我又有什么辦法?我就不相信,爸你心里的氣已經順了!”
聽兒子這么說,韓文松又沒有辦法多嚴厲的訓斥他,嘆氣道:
“你要知道,劉柏帶回來的是好消息,但也只是事態暫時不惡化,危機卻并沒有解除。這幾天秣陵的水下一直都在暗流涌動,你是不是覺得都是東洲相關的人在暗中推波助瀾?”
“可不就是他們,要不然還能有誰?”韓曉明甕聲說道。
“你是不是以為我被蕭良、蘇安建聯手搞得太狼狽不堪,才躲到醫院的病床上躺了三天?”韓文松問道。
“我沒有這么想,我只是覺得發生這樣的事,形勢錯綜復雜,爸你暫時將其他事情推掉,安靜下來思考,是有必要的。”韓曉明說道。
“這是你真實的想法,還是聽別人說的?”
韓文松見兒子要辯解,揮了揮手說道,
“你不要解釋了,你從小就會說話,也確實很討人喜歡,但是你自己說出來的話,你要真心去思考,不是單純說出來討好別人喜歡的。我在醫院住了三天,沒有忙不停的事糾纏,沒有見不完的人在眼前打轉,確實是能思考很多東西,看到很多別人不讓你看的東西。就拿這幾天的暗流涌動來說,我開始也下意識認為是鐘云鋒、蕭良以及蘇安建這些人對我窮追猛打,想對我趕盡殺絕,但實際情況呢,除了崔永埈離開秣陵的前夜,隋覺民深夜有聯絡魏占興這些老人抱怨外,東洲系有關的人跟事,就再沒有什么動靜,卻是跟劉格、張運岳相關的人到處煽風點火,生怕別人不知道那兩天發生的事情。還有一些人在暗中特別起勁的推波助瀾,恐怕也是你所想不到的。”
韓曉明出身這樣的家庭,對劉格、張運岳會在這時候到處煽風點火,再了解不過了,也知道要是劉格或張運岳遇到這樣的事,他爸也一定會落井下石的,不管平時看上去相處得有多融洽。
說白了,到他爸這個位子,路就越走越窄了,身前身后都是想著往前再挪一步、皆背景深厚的人。
有機會怎么可能不狠狠將擋在眼前的人拽開,拽出空缺來,有機會怎么可能不狠狠的朝緊貼身后往前擠的人踹上一腳?
但要說還有什么人在暗中推波助瀾,是自己想不到的,韓曉明還真是一時被這個謎題給卡住了。
“丁文江、韓振亞他們在推波助瀾,以為事情絕不可能傳到我的耳中,但不知道我在秣陵工作了五六年,多少還是有幾個耳目的!”韓文松說道。
“怎么會?”韓曉明愣怔在那里,難以置信的問道,“我這幾天基本上都跟他們在一起啊,他們什么態度,什么反應,我都一清二楚的呀!他們為什么要推波助瀾,還嫌事情不夠熱鬧嗎?”
“就是這幾天你都跟他們在一起,才更可疑。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勢態好不容易不那么難看了,暫時不會再惡化下去了,你第一個念頭就想著去收拾蘇安建呢?你是真以為蘇安建好收拾,而沒有想過這很可能是另一場風波的導火索?”韓文松說道。
“爸,你是說丁文江、韓振亞他們更畏懼蕭良,所以才這么做的?”韓曉明遲疑的問道,“但是,他們很早就知道得罪不起蕭良,想著要找更結實的靠山,才千方百計跟我們攀關系的啊,現在為什么要在暗中搞這些事?”
“你們自己好好去想這個問題吧,”韓文松說道,“我下午還要去市里,你想不明白就不要離開這里,也不要跟劉柏、丁文江、韓振亞他們聯系,省得沒有半點城府,將一點點底都漏給別人看到。”
“你說爸剛才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有什么話不能直接說,非要我猜謎語?”韓曉明郁悶的看向妻子虞曉薇。
“以前丁韓這些人可能覺得爸就是一棵參天大樹,以為蕭良不管怎么不對付他們,怎么看他們不順眼,他們只要傍住爸,就可以安然無恙,所以那時候他們對我們還是比較坦誠的,不會搞什么小動作”
虞曉薇皺著眉頭猜測道,
“這次事情,東洲那邊為什么偃旗息鼓沒有暗中不停的搞小動作,我不清楚,但丁韓他們很可能猜測蕭良會用更陰險狡詐的手段將爸趕走,又或者擔心爸會找蕭良妥協——不管哪種可能,他們都擔心自己會輪為棄子吧,反而不如看爸跟蕭良斗個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當然了,我這一切都是瞎猜,我都不知道爸怎么會知道這么多事的。對了,這幾天他們也確實有意無意的在說蘇安建的一些事……”
正說著話,韓曉明兜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掏出來見竟然是溫駿所撥,皺著眉頭將手機擱石桌上:
他雖然不至于幼稚到接通電話,直接質問溫駿到底有沒有跟丁文江、韓振亞他們一起背著韓家暗中掀風攪浪,但也沒有城府深到不動聲色跟溫駿通電話聊下午的天晴跟微風。
中華門城墻根的柳樹蔭下,停著一輛黑色的奔馳。
從韓文松住處離開的董斌,理應直接與邵俊剛一起坐車前往市委,這一刻卻坐在黑色奔馳車的后座上,從后視鏡里看著溫駿當著他的面撥打韓曉明的電話久久沒有人接聽。
這驗證了他的一些猜測。
見溫駿還想擺出一副不在乎的神色,董斌不滿的說道:
“韓文松現在很明確就是懷疑上你們了,你們不要覺得韓文松連這點都看不透,完全被地方官員騙得團團轉!劉柏能一同隨行前往韓國參與磋談,蕭良沒有對奈田英男進行施壓;而到韓國后作為第一次非正式性的接觸,原本不需要做什么會議紀要或備忘錄,熊志遠也是輕易就妥協了,讓劉柏拿著各方簽字確認的備忘錄回來,給韓文松洗白——韓文松就很難不懷疑這幾天的興風作浪,實際上另有他人所為。而懷疑到你與丁文江、韓振亞頭上,其實也很正常,韓文松在秣陵應該是另有耳目。韓文松剛才明確要求韓曉明、虞曉薇從明通電子退出,至少表面上要退出,脫離關系,這主要也是做給你們看的!還有,是不是你沒事慫恿韓曉明對蘇安建下手的,你怎么這么不小心?真以為韓文松沒有見過豬跑?首都想拉這些二代三代的人有多少,缺你們這些表現的嗎?”
“我不會這么急躁。是韓振國沉不住氣,擔心韓文松隨時有可能跟姓蕭的妥協,我們都會淪為棄子,希望從蘇安建的頭上引發新一輪的風波,”
溫駿將車窗打開一條縫隙,點了一支煙,說道,
“不過,董秘書長你不用擔心什么,丁文江、韓振亞他們都不知道我跟你的關系。就算韓書記遷怒我們,我不還得指望哪天一無所有了,董秘書長你念著我曾經為你做過一些事,撈我一把啊?”
董斌眼睛嚴厲的盯住言語間帶有威脅之意的溫駿,不悅的說道:
“我在韓文松身邊工作了五六年,知道他是什么性子。你們也是為了自保才在暗中跟著掀風攪浪,只要韓文松能想明白這點,就不會對你們輕舉妄動,不會拿你們怎么樣。哪怕姚洋再有一年就退休,但在江省官場的影響力也不可能立刻煙消云散;而環泰、宏亞在江省也算是成了氣候,外面都把你們當韓文松在秣陵的基本盤,韓文松再怎么沒有城府,他會親手將自己的‘基本盤’推倒掉,讓劉格、張運岳他們看著開心?還有,韓文松也絕不可能相信東洲系真就對他毫無芥蒂,彼此能妥協到底。所以,我將你喊出來,只是告誡你們不要再自作聰明、輕舉妄動了,只要現在收斂,韓文松還是會給你們機會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意思。”
“行,我知道了,”溫駿說道,“董秘書長你放心,我做不了丁文江、韓振亞他們的主,但我肯定會收斂!”
“我都五十五歲了,也還不著急,你三十出頭,為什么不多給自己點耐心呢?”
董斌下車走進炎炎烈日之前,拍了拍溫駿的肩膀,說道,
“你這輩子可能都斗不過蕭良,但蕭良也絕無可能將每一個看不順眼的都踩死——多給自己一點耐心!”
看著董斌走到馬路對面攔了一輛出租車坐了進去,溫駿臉色陰郁下來,沒想到韓文松除了身邊的邵俊剛、董斌等人外,竟然還有耳目在秣陵。
董斌讓他們不要再自作聰明,說韓文松就算起了疑心也不會拿他們怎么樣,溫駿卻不以為然:
韓文松怎么可能是這么心胸開闊的人?無非是更陰沉,暗中收拾他們的手段更隱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