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這事我知道了，明天市常委會議，你再把資料給我就行，沒必要這么晚還專門安排人跑一趟。到底要不要支持朱鹮電子收購現代半導體的液顯業務，以及以怎樣的方式支持，你可以跟張市長先討論一下。是的，這么重要的事情，最后肯定還是要拿到常委會議上討論的。好的，我掛了……”
韓文松掛斷常務副市長楊永義的電話后，走到窗前，眉頭微蹙的盯著院子里，一株石榴樹在院子里角落里綻放鮮艷的紅花。
站在窗戶旁的邵俊剛看了韓曉明一眼，卻見韓曉明坐在沙發上，專心致志的把玩手里那枚雕鷹圖案的銀質zippo打火機，似乎恪守韓文松定下的規矩，不去隨便對秣陵市的事務指手畫腳。
韓曉明作為兒子，有些話不張嘴去說，作為秘書的邵俊剛只能硬著頭皮張嘴勸導韓文松：
“朱鹮電子作為市屬國有集團企業，蘇安建也是受市委組織部任命擔任朱鹮電子集團黨組書記、總裁，意圖動用數十億資金收購現代半導體液顯業務這么重要的事情，沒有向市里請示匯報，卻先找其他地市跟企業討論合作事宜，這是嚴重違背組織程序的。我想張市長那邊應該也不會縱容這種風氣的滋長！”
董斌不失時機的問韓文松：“我要不要先找個機會跟張市長碰一下頭，看他對這件事是什么態度？”
收購現代半導體液顯業務這事，蘇安建沒有跟市里打招呼，竟然先跟東洲市及蝸巢科技商量出一個初步方案，確實是非常犯忌諱的一件事。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整件事還僅僅是籌備階段，甚至在籌備到一定階段之后，蘇安建也向市里進行了匯報，嚴格意義上說來，他們并不能給蘇安建扣一頂擅自行事的帽子。
整件事最終要怎么定性，主要還是看大部分常委的態度，而韓文松與張運岳作為市委書記、市長，他們兩人的態度當然是尤其重要。
董斌這才提出他找個機會先跟張運岳碰一下頭。
只要張運岳對蘇安建的這種行為心懷不滿，董斌覺得他們就沒有必要對蘇安建這種行為心慈手軟。
韓文松輕輕嘆了一口氣，坐回到沙發上，從兒子韓曉明手里將打火機拿過來，又從兜里掏出半包紅塔山，取出一支點上，看向眼睛里有些困惑的董斌，說道：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劉格省長在對天海精工的調研后，沒有過幾天到首都參加的那次經貿洽談大會，蘇安建與東洲市委書記鐘云峰、副書記、常務副市長唐繼華也都參加了吧？”
“劉格省長早就知道了這事？”董斌愣了一下，他確實沒有想到這層，又不禁想，要是張運岳也意識到劉格早就介入這件事，他真能試探出張運岳真正的態度？
“蘇安建這也太不懂規矩了吧？他這不是完全不把市委市政府，不把爸你放在眼里？”
韓曉明再也按捺不住，憤懣的說道，
“我覺得就算劉格省長早就知道這事，但始終沒有表態，我們無需顧忌太多。我就不信市委其他常委，真就對蘇安建這種完全無視市委市政府的態度，沒有一點看法！朱鹮電子始終是市里的企業，不是蘇安建他個人的私企，市委市政府對這件事有態度有看法有不滿，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覺得爸你有時候太思前想后，反而被束縛了手腳！哪有做市委書記像你這么窩囊的？”
鄭仲湘以及袁可飛、林杰等人是更希望液顯項目建在秣陵，最終為星視所用，但韓曉明卻想到蘇安建之前在華瑞電子顯像管產能擴張這事上，對他們有威脅之意，就氣不打一處來，希望能將這件事掐滅掉。
他跟星視，跟鄭家的利益又不是完全一致。
從他個人角度，借這個機會給蘇安建一個狠狠的教訓，甚至直接撤了蘇安建朱鹮電子集團黨組書記的職務，才是他最希望看到的事情。
因此韓曉明在他父親韓文松面前，一開始并沒有說鄭仲湘等人對這件事的態度。
“事情沒有你想的這么簡單啊，”
韓文松臉上掠過一絲陰翳，吸了兩口煙，嘆了一口氣說道，
“劉格省長也許不會輕易表態；東洲市竟然在我們知曉之前就插手進來，甚至還想將液顯基地建到東洲去，其他常委也確實不可能鼓掌說好，但是你對地方的事情還是缺少更細致全面的觀察，甚至心存輕視，這點非常不好！”
“爸，你既然說市委常委都不可能對蘇安建有好的態度，劉格他現在又不是秣陵市委書記了，他性格又是極謹慎的一個人，肯定不會隨意對秣陵的事務指手畫腳，我就不知道還需要忌憚什么。”韓曉明爭辯道。
“這事不是肥水流不流外人田，也不是蘇安建眼里有沒有市委市政府，有沒有我這個市委書記，而是整件事能不能做成，風險可不可控，”韓文松嘆了一口氣，跟兒子韓曉明說道，“你雖然來秣陵的時間不多，但你既然想插手進來，你就不能對地方的人跟事心存輕視。要不然，你要栽大跟頭的！”
“這事處理不好，可能會叫王相泉書記站出來說話。”董斌想明白怎么回事，反過來勸韓曉明稍安勿躁。
邵俊剛黯然的點點頭，跟韓曉明說道：
“月前全省國企改制工作推進會議上，王相泉書記又將秣陵鋼鐵拎出來狠狠批評一通，雖然沒有將矛頭指向市里，但在省里強調全省一盤棋的情況下，市里確實不能太過強調地方利益。”
韓曉明每次來秣陵，多少帶著太子爺微服私訪的心態，對地方事務以及錯綜復雜的關系，肯定沒有太多耐心去細致入微的觀察，但董斌、邵俊剛心里卻清楚這件事遠比他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
韓曉明微微一愣，沒想到這件事越扯越深，竟然將省委書記王相泉都扯了進來，但秣陵鋼鐵的事，他也是有所聽聞，主要源起九八年初，省委書記王相泉、省長劉格作出批示，要求江化集團、秣陵鋼鐵集團依托獅山港深水港資源建設新的生產基地，加快發展步伐。
江化集團后來合并進中國石化總公司，而獅山灣石化基地最終被中國石油總公司搶先落子，這里面涉及兩大央企巨頭間的博弈，地方已經插不上手，暫且不用去說。
不過，秣陵鋼鐵始終是秣陵市屬國企，就王相泉書記指示獅山灣建設新生產基地這事，當時不僅秣鋼內部強烈抵觸，市委市政府也基本上都是持反對態度，不希望肥水落入外人田。
這件事哪怕東洲市那里再積極推動，最終也是吃了無數次的閉門羹，不了了之。
不過，東洲市也沒有慣著秣陵鋼鐵，在深水港項目最終獲得國家批文后，也直接甩開秣陵鋼鐵，引進一家民營鋼鐵企業入駐獅山灣建設鋼鐵冶煉基地。
獅山灣鋼鐵治煉基地九八年年底才正式啟動一期工程建設，但僅用一年時間，去年底就建成投產，之后又幾乎沒有停頓，快速啟動總投資高達六十億的二期工程建設。
等獅山灣鋼鐵治煉基地二期工程建成后，這家民營鋼企不僅將從粗鋼及中厚板的產能規模上，直接超越秣陵鋼鐵，成為江省第一鋼鐵企業，還將隨著深水港及礦石堆場的啟用，噸鋼綜合冶煉成本大幅降低兩百元以上。
要是沒有這家民營鋼鐵企業橫空出世倒也罷了，偏偏這家原本名不見經傳的民營鋼鐵，借助獅山灣的便利條件正快速崛起，反而襯托出秣陵鋼鐵錯過幾十年難得一遇的發展良機。
省委書記王相泉之前被地方無視，就憋了一肚子氣，今年以來鋼鐵行情又看漲，已經好幾次在公開場合，嚴厲批評秣陵鋼鐵管理層目光短淺，山頭主義思維嚴重。
三月份秣陵鋼鐵一名副總被舉報受賄以及生活作風問題，舉報信遞到省里，王相泉沒有將這事發回秣陵市委處置，而是直接批示省紀檢部門立案調查。
有秣陵鋼鐵前車之鑒，秣陵市委市政府這次要是敢隨便拿“肥水不流外人田”這種借口出來說事，可能真就不僅僅涉及劉格省長了，省委書記王相泉很可能都要忍不住站出來了。
因此液顯項目最關鍵的問題，不在于收購后基地建在秣陵，還建在東洲，而在于能不能建成，建成之后能不能創造良好的經濟效益跟社會效益。
要是朱鹮電子收購現代半導體液顯項目的風險極大，市委市政府當然有理由持謹慎態度，予以反對——
全市所有國企加起來，今年總的盈利目標都不到二十億，朱鹮電子沒有足夠的把握，就拿幾十億甚至上百億的資金去冒險，怎么都是說不過去的。
省里也不可能貿然支持。
要不然，這個項目最終失敗了，誰來承擔責任？
蝸巢科技雖然不參加前期的投資，但提供托底保證，這時候就顯得意義非凡。
甚至他們都不能公開指責蝸巢科技有空手套白狼的心思！
最初羅智林在東洲啟動獅山灣、獅山港建設，不要說省里了，東洲市絕大多數官員都強烈質疑，沒有當回事，甚至還惹出倒羅風波。
但是，誰能想象，僅短短三年多時間過去，獅山深水港一期工程不僅僅建成了，包括云社在內的獅山灣新區，已經成為全省經濟發展的強力引擎？
而在華茂出資推動獅山灣、獅山港建設的背后，就是蕭良提供了托底保證——雖然最終并沒有觸發托底條款，但蘇利文、熊玉瓊夫婦還是將相關情況對省里進行了說明。
蘇利文、熊玉瓊夫婦當初拿六七十億港元的投資砸到獅山灣、獅山港建設中來，就是因為信了蕭良的一句承諾，秣陵市委市政府誰能輕易質疑蕭良的承諾？
大體了解到他父親韓文松對整件事的態度之后，韓曉明無奈說道：“昨天我們在丁文江的江南會館吃飯，姚成毅說了這事，也討論了很久。鄭仲湘的態度，倒不是特別反對朱鹮電子做這件事，只是不希望看到蝸巢科技跟東洲市插手進來！”
“那星視能夠為整個項目提供類似蝸巢科技的托底保證嗎？”韓文松問道，“楊永義剛才在電話里說了，液顯項目將來也是主要用于手機、電腦顯示屏以及電視屏幕。電視屏幕是朱鹮電子的主要發展方向，星視要是參與投資，手機屏幕、電腦顯示屏，應該也符合星視未來的需要……”
“液顯領域未來的投資規模，不見得比芯片稍低，星視那邊暫時不想急著插手。”韓曉明說道。
韓文松當然希望星視能與朱鹮電子聯手收購現代半導體的液顯業務，這樣就能將蝸巢科技、東洲市徹底甩掉，變成他力主推動的大項目，對他來說是最理想的結果。
不過，星視剛剛掏出六億美元接手君視恩益，推動八英寸晶圓線的建設，已經幫他解決了大難題，他似乎也不便對星視要求太高？
“韓書記，我倒覺得市里可以更積極的參與進去，甚至主導整個項目的收購與建設，”邵俊剛沉吟說道，“市里是不能說肥水不流外人田這種話，但同樣的道理，蕭良也不能說項目建在東洲就提供托底，建在秣陵就不提供托底了吧？他要是這么說，又或者東洲市支持他這種態度，不就成了東洲在搞山頭主義了？”
董斌點點頭，說道：“我也覺得俊剛這話有道理，強行反對確實不合適，但也不能讓東洲市主導。星視那邊，我們也要盡可能多多少少爭取一些支持，又或者讓華瑞華電子也參與進來？”
韓文松點點頭，說道：“行，我知道明天常委會議上跟張運岳碰頭，要怎么跟他說這件事了！”
就算市里不反對，以朱鹮電子的自有資金，也是沒有辦法推動整個項目的收購與建設，前期所耗用的資金就太多了，更不要說后續的持續發展了。
哪怕是在市委市政府的全力支持下，朱鹮電子除了自有資金外，從外部籌集資金的方式也是可以多管齊下的，一方面讓其他市屬企業或民營資本、外資共同參與進來，組建合資公司，一方面從省市金融機構爭取支持。
蘇安建這個人很難搞，驟然間又不能將他搞下來，那就得多想想辦法。
星視那邊不希望蝸巢科技插手這件事，他們甚至可以利用這點，迫使星視參插進來，不讓星視袖手旁觀。
最好的結果，其實是讓星視跟蝸巢科技兩家都出資參與進來，但不能讓這兩家占太多的股份，市里反而能掌握到更大的主動權……
“蘇安建沒有刻意去爭取張運岳的支持，而是先在朱鹮電子黨組會議上，公開東洲市與蝸巢科技意圖與朱鹮電子聯合收購現代半導體液顯業務的一些初步設想。說到底他對張運岳這位來自部委的大人物也沒有太多的信心，還是想著利用星視對你的忌憚，引誘這些人入彀！”
蕭良這段時間留在東洲，親自帶領何宏泰、張殷彪等鴻盈科技的高層，梳理前期運營里的一些混亂，許建強則負責將蘇安建在整件事里的動作以及省市有關方面的反應，及時反饋給蕭良知曉。
“蘇安建也是敢玩火啊，他倒不怕燒著自己！”熊志遠這兩天在東洲，才了解到液顯項目的事，他原本是對內地官場很不以為意的，但也為蘇安建的大膽動作震驚。
蘇安建畢竟是國企官員，所受到的約束，要比蕭良這個私企老板強太多了。
許建強笑道：
“好像還是給蘇安建玩通了，前天秣陵市委常委召開專門的專題會議，對整件事進行了討論，基本是按照蕭良的節奏再走。韓文松、張運岳首先都表態了對收購現代半導體液顯業務予以支持，授權朱鹮電子跟現代半導體進行正式的接觸，但他們都希望液顯基地能建在秣陵，同時希望蝸巢科技、星視以及東信集團（東洲市屬國有信托投資有限集團公司）能為全省信息產業發展的大局，共同攜手推動整個項目的建設。韓文松今天上午還就這事，在省常委會議上進行了匯報，王相泉書記、劉格省長也都表示大力支持。秣陵市委市政府應該很快就會邀請蕭良去談這件事，可能是張運岳市長直接找蕭良談。當然，蝸巢科技如果還能繼續為整件項目提供托底，不管星視期不期待，省里跟秣陵市應該是最期待的。韓文松跟鄭家利益并不是完全一致，多少有些拿蝸巢科技逼迫星視入局的意思！”
“這哪里是按照我的節奏在走啊？這一切明明是你們籌劃的，我也明明是被你們強迫提供了托底承諾！”蕭良抱頭坐在躺椅上，看著夕陽照在南亭湖面上的粼粼波光，說道。
“照我看，鄭仲湘這時候估計會非常矛盾，”熊志遠說道，“他既怕蝸巢科技的產業布局涉足液顯領域后更加完整，同時估計又期待液顯項目能多消耗掉一些蝸巢科技的資金儲備，讓蝸巢科技的財務結構看上去更兇險一些！秣陵市里要抓住主導權，邀請幾家坐下來談，你倒是可以利用他這個矛盾心理，讓星視多吐點血！”
“唉，我不盼他好，他也不盼我好，這冤冤相報何時能了啊？”蕭良笑著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