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天色漸晚。
深秋的風,格外寒涼些。
太后在長久的等待中持續昏睡,寒風侵襲,她睡得很不安穩。
夢境顛倒混亂,一忽是眼前的刀兵血火,一忽是好久以前的日子,仿佛還年輕,十幾歲的模樣。
自己穿著鮮紅的石榴裙,在清白芬芳的梨花樹下蕩秋千。
風吹過,落英如玉。
斑斑點點,飛在湘裙上。
“喂,你是哪家的姑娘,及笄了嗎?”
墨玉服色的少年,忽然出現于前方小徑。陽光穿透花枝灑在他清冷矜貴的臉上,光暈溫柔,眉目如畫。
她吃了一驚,卻沒害怕,也不羞。
繼續坐在秋千上,飛過去,飛過來。
湘裙鼓蕩,像翩翩蝶翼。繡鞋尖尖,綴著碩大珍珠,在日光下張揚奪目。
“第一,你打擾我了。第二,我不叫喂,我叫秦問月。第三,如果你詢問一個閨閣女孩的名諱,你最好先報上自己的,這樣比較有風度。第四,我已經說過我的名字了,如果你不說出你的,我就從秋千上跳下去,把你砸暈!”
“哈哈哈哈!”
少年爆發一陣大笑。
陽光燦爛,他的牙齒很白。
人大笑的時候一般不太好看,但他張開嘴笑起來,和他不笑的時候一樣英俊。
他走得更近,到她跟前。
只要她飛過去時稍微伸一伸腳,就能踹到他臉上。
但他一點不躲,任她飛翔的風掠過,吹起鬢角垂下的兩綹發絲。他停止了笑,烏黑清澈的眼睛看住她,認真告訴說:
“我叫蕭胤轍,當今皇長子。你的秦姓,是忠清伯府的秦么?那么,我要請求父皇對忠清伯提親了。”
“你就是皇長子嗎,雖然是嫡長子,但不如皇三子聰慧賢德。你不要和我家提親,我不想嫁給笨人,我的夫君必須是世間最好的男兒!”
她也很認真地回答他。
秋千漸漸慢下來,他受了羞辱而漲紅的臉色那樣清晰。但他的眼,更加黑亮了。
“我一定要娶你。”
他斬釘截鐵地撂下話,轉身走了。
啊,那時候真年輕啊。她還沖他大步離去的背影做鬼臉,絲毫不知自己的驕傲莽撞,已經為來日的婚姻埋下禍根。
其實,他很英俊,也很尊貴,而且欣賞她,認真待她。
她看得上他。
只可惜他不是世間最好的男兒。
或者說,她還沒找到一個足夠好的男兒,配得上自己。
就那樣嫁了。
圣旨賜婚,她成了皇子妃,而后是太子妃,再然后,是皇后。年少的夫妻,老來的仇敵,幾十年愛恨情仇如煙云散落,到最后,那身穿墨玉長衫的少年,成了皇陵里陪葬品豐厚的冰冷尸體。
她則是慈云宮里被庶子供奉起來的太后。
“問月,累了么,跟朕走吧。”
一忽,頭發花白的老男人身穿龍袍,從藥鋪門外走進來,朝她伸手。
他的笑容充滿憐憫和慈悲,像是大人望著不懂事闖了禍的小孩子。
“以前總覺著一輩子很長,等臨死才知道,人生太短了。問月,別斗了,你跟朕斗了一輩子,跟朕的嬪妃斗了一輩子,又和朕的兒子斗,和朕兒子的嬪妃斗,到最后你得到了什么,胸口的一刀嗎?疼不疼,問月?”
老皇帝伸出手,去觸碰她胸口的傷。
“別碰我!你已經死了,不要靠近我!我還好著呢,我還沒失敗,我還有很多軍隊可以用,等我離開京城……啊!別碰我!”
幽魂蒼白冰冷的手,觸到她胸口的傷了,又涼又疼。
太后尖叫著驚醒。
直愣愣坐起。
大口大口喘氣,滿頭冷汗。
“太后娘娘!您怎么了,是嬪妾弄疼您了嗎!”
鄭珠儀驚慌的臉,在眼前漸漸清晰。
夢境里的先帝不見了,視線里,是昏暗光線的藥鋪,和鄭珠儀等人慌亂無措的模樣。
十香氣惱推開鄭珠儀,“太后睡得好好的,都是你笨手笨腳弄疼了她,看看這傷口,又流了這么多血!太后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拼命!”
鄭珠儀也惱:“你亂叫什么?本宮是為了給太后換藥換紗布,是怕傷口發炎啊,距離第一次包扎用藥都大半天了!”
“離了皇宮,你還跟我拿什么大?”十香一點不讓著鄭珠儀,鄙夷地說,“誰知道你跟著我們是安什么心!”
鄭珠儀氣恨反駁:“皇帝不仁,我當然跟著太后。等太后立了新君,我就做太后的女官,豈不比做昏君的妾室強!誰說女子不如男,太后敢做什么,我就敢做什么!”
“別吵了。”太后虛弱出聲。
卻是十足威嚴,瞬間鎮住二人。
“什么時辰了?”
鄭珠儀搶答:“太陽落山,大概酉正(18:00)左右吧。”
“他們還沒回來?”
問的是那兩個去聯絡的護衛。
鄭珠儀搖頭:“沒有,走了再沒回來,一個時辰前又出去兩個人去找他們,可也都沒音訊。”
僅存的六個護衛只剩下兩個了。
太后沉默片刻。
蒼白著臉當機立斷:“走,不宜久留了,出城去。哀家睡了這么久,你們竟然不叫醒!”
一個護衛拖著太后躺的板子,另一個護衛頭前開路,鄭珠儀等人跟在后面。
大家離開之前,在藥鋪后堂里找了幾身平民的衣服,都換了裝扮。
戰后的京城依舊混亂,還沒恢復平靜。韃子是撤走了,但是梁軍還沒清理完戰場。街巷里許多尸體,比尸體更多的重傷員,都等著處理。戰斗時被波及的百姓家里,到處都是哭聲。存活下來的士兵們一部分維持秩序,一部分清點和清理傷亡。
太后一行人走過街巷,倒是沒引起什么注意,街上也有許多平民在走動。有去親友家里探問安危的,有到處尋找醫藥的,也有幫著士兵打掃街巷的。
幾個人在天徹底黑下來的時候,趕到了最近的城門附近。
“怎么辦,好多兵,不讓出去啊!”
十香嬤嬤一臉焦急張望。
城門口有許多梁軍把守,任何人都不許出城。前頭有幾撥要出去到親戚家避難的百姓,都被趕回來了。
鄭珠儀荊釵布裙,自告奮勇上前詢問。
跟城門口的士兵周旋了一會兒,回來告訴說:“明早天亮以后才讓出入,今晚要防止奸人作亂,誰也不許離開京城。”
十香氣道:“什么防止作亂,怕不是故意封鎖了城門,不許咱們出去?”
最后幾人無法,只好返回。
卻在半路上被人叫住。
“鄭四小姐,你怎么在這里!你不是在宮里當娘娘嗎!”
鄭珠儀下意識轉頭一看,只見岔路口那邊走來一個人,提著燈籠,一瘸一拐的。
謝……世子?
鄭珠儀一驚。
謝惟舟少年紈绔,京城閨閣圈里大名鼎鼎,她以前在宴會上見過他幾次,一眼就能認出來。
來不及震驚于謝惟舟一身的傷,她連忙轉回頭去,催著護衛快走。
“快躲開他!是悅貴妃的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