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梅宴的前一日,阮凝玉才收到了帖子。
她根本就不知道這件事。
春綠氣鼓鼓地道:“三夫人一看便是故意的,今晚才將帖子交給小姐,這樣一來,小姐就沒時間準備新衣和新首飾了,就是想故意壓小姐的風頭。”
沒想到到了戌時,書瑤便捧著檀木匣,送來了件裙子。
那是件月白色織錦流云裙,細密的針腳在裙幅上繡出振翅欲銜玉蘭花蕊的鳳鳥,尾羽金光流瀉,竟似活物般要沖破錦緞飛向天際。
而上面還壓了件紅色綢緞斗篷,色如窗外枝頭的梅。
春綠抖開廣袖,袖口處暗繡的云紋隨著動作起伏。
這是?
阮凝玉抬頭看向書瑤。
書瑤道:“大公子得知表姑娘還未為明日的宴會準備新衣,特讓奴婢將這衣裙送來。”
表姑娘穿月白,到時配上宮里的紅梅,最是襯景。
不得不說,謝凌將這衣裳送來正是及時。
阮凝玉努力去忘記那日他拾起絹帕的畫面。
“替我謝過表哥,抱玉,你送書瑤姑娘出去。”
書瑤見表小姐沒抵抗,于是放心了。
書瑤回去稟報。
謝凌今日下衙后便去酒樓酬酢了,連那身緋紅官袍都未脫。
他剛回府,走來時,前頭引路的福財還提著羊角燈在照著青磚。
書瑤見狀迎了上去,而冷秋則捧著銀盆上前,指尖試過熱毛巾溫度才遞過去。
書瑤見公子眉間倦意,將盛了醒酒湯的青花碗遞過去,見男人接過抿湯,便低眉道:“公子,表姑娘收下了那套衣裳。”
謝凌的動作頓了一下。
她當真收了?
許是被阮凝玉拒絕太太多次了,記憶里她總將他送的物件隨意擱置,如今聽到這個消息,謝凌竟一時恍惚……
“她可喜歡?”
明明心里還在計較著她又喜歡了新的小郎君的事,可謝凌還是忍不住地想,她收下了?那她可歡喜?他送的可合她的心意?
他知道她向來挑剔,前面他送了那么多東西,也沒見過她多雀躍。
謝凌抿唇,那這次呢?他能不能討得一次她的歡心?
表姑娘當時幾乎沒什么反應,很平靜。
但書瑤看了眼大公子,話到嘴邊便變成了這樣:“表姑娘沒說話,想來應該是極滿意的。”
謝凌掀起了眼。
他的心里泛起了一點波瀾。
婢女說,她是喜歡的。
她喜歡。
忽然間,忙了一整天,酬酢了一晚的倦意瞬間煙消云散,男人連眉峰的鋒利都緩和了許多,“她喜歡便好。”
不枉他花了將近幾百兩在金陵云錦坊買來的這套衣裙。
能讓她開心的話,花多少銀子都無所謂。
此刻他覺得一切都值得。
謝凌忽然發現自己竟在盼著明日宴會上,她會否穿著那襲月白裙。
這樣一來,便能證明她是當真喜歡,不存假意。
他的臉色淡了下去。
書瑤卻開始心事重重了起來。
若表姑娘只是做表面功夫,明日不穿那套,那怎么辦?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豈不是又傷了公子的心?
那套是公子用俸祿從云錦坊買來的,不用公中的銀子。
書瑤沒忍住,在心里祈禱。
大公子前世太苦了。
而這輩子,暗戀也一路坎坷心酸,更何況是像公子這種隱忍不言的性子,越是深情越是沉默,痛苦時連嘆息都要咬碎了咽進喉間。
表姑娘就發發慈悲,讓大公子嘗一點甜頭吧。
就算是一點點,也好。
臨近年關。
翌日謝府仆從醒來的時候,便見昨天夜里竟下起了雪,于是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他們便出來掃雪,握著竹掃帚,每掃動一下,積雪與石板摩擦出沙沙聲響。
阮凝玉醒來的時候,便看見了窗外的雪光。
春綠和抱玉掀了簾子,歡聲笑語地走進來。
“小姐,下雪了。”
阮凝玉看著外面的雪發呆了一會。
接著,二人便給她梳妝打扮。
謝易墨聽到下雪了,也沒起床,今日她昏昏沉沉的,怎么也起不來。
雀兒過來叫醒她。
“小姐,其他姑娘都快準備好去往宮里了,小姐還不醒來嗎?”
謝易墨卻一點心思都沒有。
一想到她的表兄,他帶著的妻女堂而皇之地在謝府居住,于是她接連幾天都做了噩夢,不知多少次從驚悸中驚醒,而后看著一屋燭光,淚流滿面。
眼看著表嫂周氏眉眼甜蜜,依偎在那個男人的懷里,且含情脈脈地看他。
謝易墨就恨不得上前推開他們!
不!表嫂!你看錯了眼!嫁錯了人!
你眼前的并不是位護家愛家的丈夫!他表里不一!外親內疏!面善心惡!他就是個禽獸!畜生!
這衣冠禽獸,怎配你掏心掏肺!
你完全想象不到他的內心有多么的骯臟,有多么的罪惡!
不!表嫂,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些溫柔體貼,不過是披著人皮的惡鬼在作戲!全是假的!表嫂,你不要被他給騙了!
謝易墨整日恍恍惚惚的,幾次三番地有想過去找周氏,跟她揭露一切的沖動!
可,她又害怕極了……
她蒙在被窩里,在發抖,在發顫。
一旦她說出去,那么,誰還會捧著她羨慕著她?
她十二歲封第一閨秀,數年風光冠絕京城,連皇上和太后都親口贊她是貴女典范……
難不成,她要親手毀了這一切么?
謝易墨掌心全是深深淺淺的月牙印。
外頭越是把她捧作無瑕明月,她就越是怕這虛幻的榮光轟然墜地。
不!她不敢!她舍不得!
謝易墨死死地咬著被子,她發作時有時候會咬傷自己,喉間發出瀕死般的嗚咽。
她不敢想象從高臺上跌落下來,會是什么樣的情景,光是想想,她便難以忍受。
到時那些曾經仰望著她的人,阮凝玉,尤其是二房那對屢屢被她欺壓的姐妹,又會怎么想她?
她們曾經只配捧著她所作的詩詞在屁股后面學習,那兩姐妹,過去十載,都被她奪去了他人的目光,是襯托她的綠葉,謝易墨亦早就習慣了這樣的日子。
所以,她怎么能!
謝易墨眼尾落了一滴淚。
她突然側過臉,便見到了床邊托盤上放的那套云錦大袖衫,裙腰處系著一條嵌滿南海明珠的金絲絳,而上面還繡著在花間展翅欲飛的鳳凰。
那是母親昨兒早晨命人送過來的,早早便讓數位繡娘為她趕制出來的衣裳。
母親雖還在氣上回的事,雖然仍不肯低頭,可謝易墨卻知道,母親還是愛她護她的,母女倆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又怎么會為了個外人而心狠呢?
母親再氣,也將最好的東西往她跟前捧,就怕委屈了她。
于母親而言,她便是云錦上面的鳳凰。
謝易墨何嘗不知道這是母親對她的示弱,是和好的臺階,她又怎會不知……
只是她如今這個狀態,連根手指頭都不想動一動,連出門的精氣神都沒了,連外頭的雪景,也吸引不了她的半寸目光。
謝易墨再度將自己蒙在了錦被里。
她會死死地將安坤榮的那件事給掩埋,讓它永遠爛在心里。
她永遠是母親最驕傲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