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凝玉看見了沈景鈺的臉,有點啞然。
他什么時候回來的?回來得神不知鬼不覺。
少年又曬黑了許多,手指上有許多粗重的剪子,那是一只年少與穩練相結合的手,上面還有一道曾經留下來的劍痕。
這時一道縹緲的聲音又將她的思緒給拉了回來。
謝凌道:“表妹,抓住我。”
阮凝玉又看向了謝凌。
她這位表哥的臉色也白了,他本身就白,此時像臉上覆了一層霜色,他望向她的鳳目溫煦得如同噙了月光。
他還是那位疼她的表哥。
但他有一瞬間,視線卻變得冷銳。
氣氛瞬間微妙起來,因為兩個男人心里似乎都篤定了阮凝玉抓的會是自己的手。
對于沈景鈺來說,他和阿凝的感情勝過了尋常人,她發生了危險,下意識會依靠的人自然是他才對。
而謝凌覺得……
他是表姑娘的表哥,這種事如何能讓一個外男來插手。在他心里,他這個兄長對于阮凝玉來說應是成熟穩重的,值得依靠的,阮凝玉不選擇他,又會選擇誰?
此時兩只手橫在空中。
似乎怎么選擇,都不會太好。
阮凝玉想了想,于是她左手抓住謝凌,右手握住了沈景鈺。
兩人怔住了。
很快一齊使力將她給拽了上來。
她一上來,沈景鈺便著急地脫下了自己身上的貂皮斗篷給她披上。
阮凝玉身上當然全濕透了,紅色的裙裾緊貼在她的腿上,潮濕的衣裳在夜里隱隱勾出她曼妙的曲線,叫人浮想聯翩。
而此時她的肩上,已經悄然披上了另一個男人的白裘披風。
沈景鈺抓著斗篷的動作就這么停住了。
他也顧不了這么多了,忙上前查看阮凝玉有沒有事,身上沒有磕到哪了,若是有,他會心疼壞的,恨不得受傷的人是他。
謝凌給表妹披上披風后,便疏離地收回了手。
他與阮凝玉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不會太疏遠,也不見得太過近乎。
他垂目問:“表妹可有受傷?”
明明謝凌的語氣很平靜,但阮凝玉卻能聽得出來,他最后的尾音好似顫了一下。
阮凝玉真真實實地看見了他眸里的擔憂,里頭盡收萬千溫柔。
雖然謝凌事先告訴了她,他也知道她會水,雖然他相信她,可是當親眼看見她被人推去水中的時候,他剎那間差點心臟驟停。
沈景鈺過來見阮凝玉一點事都沒有,便放心了。
他有意在謝凌的面前表現,于是頓了頓,彎唇一笑。
“謝先生,你放心吧,阿凝的水性當初還是我手把手教的。”
他眸底有著洞悉一切的邪氣。
他剛過來的時候,便看見阮凝玉在紫云湖里自導自演,見她眸中全是狡黠的玩意,他便好笑地在人群里觀望著。
不成想,謝家的三小姐竟也落水了。
接著,沈景鈺便跟阮凝玉說起了往事,說當時他教她泅水的時候她是怎樣的笨拙,說了當時不少樂趣。
謝凌寧靜地看著他們。
在小侯爺說出那句是他教表姑娘泅水的時候,蒼山便頭皮發麻了。
他膽戰心驚地看著主子。
而是看向他,唇邊帶著似有似無的笑意,像儒雅,又像是冷淡。
“多謝小侯爺對表妹的關心,不過出門在外,小侯爺還是要注意言行的分寸才是。”
沈景鈺抓著斗篷的手突然就不知道該怎么放了。
受了心上人的兄長的訓斥,加上又暴露了自己的心意,一時間沈景鈺在男人的面前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他是真心想要娶阿凝的。
加之謝凌的語氣十分嚴肅,也沒有表情,所以他很怕他給了謝凌不好的印象,遭到男人的不喜……
沈景鈺赧然,忙低下頭。
“謝先生說的是,是我關心則亂,弟子知錯。”
謝凌負著手,面上落了陰影,他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其余的便是什么也不說了。
沈景鈺并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事,岸邊已經圍聚了越來越多的人。
沈景鈺看見了水里的白薇雨。
“謝先生,你未婚妻在水里!”
謝先生怎么沒去救她?沈景鈺覺得納罕。
蒼山過去那邊看了下三姑娘的情況,回來之后面色不太好,他道:“主子,三姑娘現在昏迷不醒,大姑娘已經被嚇哭了。”
“而三姑娘之所以會落水,是白姑娘叫盧公子干的……”
此話一出,周圍更是如墜寒窯。
蒼山只知道白薇雨不滿阮凝玉已久,卻怎么也沒想到會橫生變故,禍及池魚。
當時謝妙云也在岸邊看煙花,看得正入迷歡喜的時候,卻半道遇到了盧照波。
盧照波想起了適才表姐對謝妙云的埋怨,于是心里不爽,便叫兩個人去堵她,讓他們放些狠話嚇嚇她而已,誰讓她對自家表姐不重視。
他不過是嚇嚇謝妙云而已,卻沒想到謝妙云因為害怕,失了足。
阮凝玉看見謝凌的臉色更是沉了幾分。
謝凌問:“盧照波呢?”
蒼山道:“盧公子他,跑了……”
盧照波見自己闖了這么大的禍,早就嚇得屁滾尿流地跑了。
他還年少,平日里便是仗著家族撐腰便在市井里做潑皮無賴,調戲良家婦女,腦瓜也不靈,等真弄出了個爛攤子,實則膽小如鼠,現在見到謝妙云出了事,他腦袋空白便跑走了。
而只有白薇雨這樣的蠢人才會相信她這個不著調的表弟。
阮凝玉也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經過,她不知道白薇雨為何放著好好的狀元郎未婚妻不做,反而今夜作了這么多的妖。
更不明白白薇雨為何對她有這么大的惡意。
她又想著,先前謝易墨跟白薇雨走得那么近,興許是謝易墨對白薇雨說了些什么。
謝凌看了眼還在紫云湖里的白薇雨,想到落水而昏迷的堂妹,聲音更是森冷。
“不用理會。”
沈景鈺才后知后覺原來男人回的是他適才的話。
少年若有所思了起來。
他忽然瞇起了眼來,看向阮凝玉,“是白薇雨算計的你?”
但看大家的反應,算是默認了。
沈景鈺聲音充滿了寒意:“等著,我去把盧照波給捉回來。”
而那邊,盧照波派來的青年已經傻在了原地。
盧公子明明叫他去靠近謝家表姑娘,將她救上來污了她的清白。
可他怎么也沒想到,白薇雨竟然也會墜湖啊!
他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去把白姑娘給救上來,救了不行,倘或不救……萬一白姑娘出事了盧公子還能讓他有命活嗎?
而且,湖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白薇雨沒想到自己不過是隨意呼救,沒能等來自己的奴仆,反而是許多男人朝她爭先恐后地涌過來。
“你們別過來!不要過來!”
她嚇得快昏厥了過去,這世道女子的清譽重要程度遠勝過自己的性命。若是女子跟陌生男子不小心碰了下手,便要被人說三道四的。
何況是她這時在水里,四面八方全是要游過來救她的男人。
她在水里,全身上下的衣裳全濕了,她要是被救了,可這要是傳出去,莫過于與幾個男人有過肌膚之親,那她這一輩子便全毀了!
“白姑娘,我來救你,你不要害怕……”
這時旁邊有個膀闊腰圓的壯漢游到了她的身邊,隨之而來的又是一股濃稠的汗味,白薇雨身邊從來都是些香噴噴的庸脂俗粉味,何曾遭遇過這種,熏得她險些暈過去。
她雙目驚恐,已經后悔了,她分不清臉上是微腥的湖水還是她的淚水。
白薇雨只顧著發泄心中的絕望:“給本小姐滾遠點!”
她不要他救,他不要!
她要謝公子!謝公子呢?
謝公子為什么不來救她?
金釵已經帶著白家奴仆趕過來了,他們看見水里的這一幕,腿都軟了下去。
“快下去救姑娘,快去!!”
所有人都在圍觀著白薇雨被幾個壯漢救起來的畫面。
阮凝玉的臉被凍得發白,她也站在邊上,沒有表情地目睹著白薇雨被那些漢子所救的畫面。
她心里很平靜。
看見白薇雨,便仿佛看見了自己。
如果不是表哥告訴她的話,那么眼下眾目睽睽被外男救起來、清白受辱的便是她了。
白姑娘適才還跟她握手,挽著胳膊,互道姐妹,背地里卻又是另外的一副面孔,阮凝玉只覺得惡心。
雖然心里早有猜測,但真的發生在了她的眼前,阮凝玉一顆心都開始冷卻。
但阮凝玉心里有個疑問。
她在白薇雨落水的時候,朝著這些平民百姓吼出的那些話,不過是在賭一賭。
因為誰都知道如果這個時候救了白家千金意味著什么,若他們去救了,便是跟白薇雨的清白捆綁在了一起,可面對的卻即將是來自白府的滔天怒火,這些平民百姓無權無勢,如何敢冒險去救白薇雨?
而現在……卻有這么多人在救。
阮凝玉心里一涼,不由看向了身側的男人。
難不成,今晚的這一切都是在謝凌的算計之中,他在背后推波助瀾?
她身上裹著的披風是表哥原本穿在身上的白裘,鼻間充斥著他清清冷冷的味道,讓她有點不自然。
這時謝凌穿著單薄的直裰走遠了去,身姿如松如柏。
于是阮凝玉上前了一步,跟在他身后問:“表哥,你是想……退親?”
先不說白薇雨陷害她的事,可白薇雨害得謝妙云也出了事,現在三表姐昏迷,人事不省的……
白薇雨若是想補救,也已經來不及了。
謝凌很珍視親情,更何況受傷的人還是他的堂妹,他從小看到大的妹妹,如何會不疼?
動了謝妙云,無疑是觸到了男人的逆鱗。
但阮凝玉之所以會這么問,并不是擔心謝凌的親事,他退不退親都與她無關。
她擔心的是許清瑤和謝凌的關系。
春綠在庭蘭居里當婢女的同鄉告訴她,男人一直跟許家有書信往來。
她怕謝凌又跟謝夫人舊情復燃。
謝凌卻是頓足,側過身,他的瞳孔里倒映著她的身影。
“表妹,白姑娘先前送給你的那支簪子不適合你。”
阮凝玉喉嚨微梗。
他在說的是白薇雨先前送給她的那支白玉蘭簪子,白薇雨故意把成色不好的小家子氣的那支給了她。
后面阮凝玉便發現了,也發現了白薇雨送給她的那枚玉髓也是有瑕疵的。
她隱隱約約發覺白薇雨不喜歡她,所以白薇雨贈她禮物都是起了“戲弄”的心思。
阮凝玉實在不屑于跟白薇雨玩這些小孩子間的算計。
但這件事,她誰都沒提,她只跟白姑娘做表面功夫,反正又沒牽扯到自己的利益。
但沒有想到,謝凌察覺到了。
見她站在那,柳眉微蹙著,似是不解。
謝凌又道:“過幾天,我再送表妹支更好的簪子。”
“我先去看看三堂妹。”
說完,他看向她身邊的丫鬟,“表妹衣裳濕了,送她去望江樓換身干凈衣裳。”
春綠忙說是。
白薇雨最后是被兩個壯漢給扛上岸的,她衣裳貼在身體上,水珠不停地往下淌。
白薇雨能感受到路人都對她投來耐人尋味的目光。
金釵帶著哭腔:“小姐!”
她忙將小姐的披風披在了小姐的身上。
“把你們這些賤民的手拿開!”
圍觀的百姓聽到她的話,便不樂意了。
“人家是好心好意地救你家姑娘,若不是這兩位壯士出手相助,你們家姑娘現在還浮在水里,還指不定怎么樣呢!”
“有你們這般過河拆橋的么?你們是世家小姐,就了不起啊?!”
人群開始議論紛紛,憤憤不平起來。
金釵后悔逞一時口快了。
盡管白家的人有意堵住他們的嘴邊,可悠悠眾口,怎么堵得住?
眼見事情鬧得越來越大,金釵白了臉,小姐今晚的事肯定會被傳得滿城皆知了。
眼見人群里謝公子向她們走了過來。
原本眸里一點光都沒有的白薇雨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她用手抓住胸前的領子護著底下早已被人看盡了曲線的身體。
“謝公子……”
然而男人都沒有給過她一個眼神。
很快,便見蒼山將她表弟收買的那個意圖想污了阮凝玉清譽的男人給捉過來了。
見到那麻子臉的男子面帶絕望地跪在了地上,白薇雨就知道他們的計劃失敗了。
更重要的是,她與那些惡心的賤民有了肌膚之貼,她的清譽算是毀了。
幾炷香之后,白家的人便遣散了看熱鬧的人群,將哭暈過去的白薇雨給帶走了。
至于明天會發生什么,不知道。
謝妙云發了高燒,現在躺在雅間的榻上被別人照顧。
謝凌回到了望江樓,他去見了被請過來給堂妹診脈的郎中。
“二姑娘只是受了驚嚇,我給她開幾副退燒的藥調理調理,便可無恙。”
謝凌懸著的心這才落了回去。
若是謝妙云出了什么事,他回去不好跟二叔交代。
謝凌又問了表姑娘在何處,蒼山說正在別的雅間里歇著。
于是謝凌叫酒樓小二煮了碗姜湯。
春綠見了,正要接過時,便聽男人道:“我送過去吧。”
春綠猶豫了會,她看了眼雅間輕掩上的門,便垂下了頭。
謝凌端著姜湯過去,正要敲門,卻聽見了里頭傳來兩人的聲音。
他這才知道,為何春綠見了他面色會不自然,原來小侯爺也在里頭。
謝凌要敲門的手便這么停在了空中。
透過一道門縫,他看到阮凝玉和沈景鈺正坐在羅漢床上,小幾上擺放著茶點,兩人正在說話。
謝凌常年所遵循的禮法讓他沒有偷聽別人說話的習慣。
他知道自己應該離開的,不應該在此駐足,更不應該偷聽表姑娘和別人說話。
可是,當時的他就像腳在地上扎了根,一寸也動不了了。
阮凝玉早已換了身裙裾,許是今夜的變故讓她又想起了侯府的事。
于是,心思的繁復讓她連眸光都跟著輕輕搖晃。
她覺得有些事情,還是應該跟沈景鈺說清楚才好。
阮凝玉輕啟紅唇,“沈景鈺,那晚的事……你便忘了吧。”
“我不需要你負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