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凌手上還捏著帶墨香的字帖,聽到少女這嬌媚的嗓音,指腹不由輕輕壓住宣紙的一角,摩挲著停留了片刻,便又翻過了一頁。
她的話于他來說仿佛是小孩癡兒說夢地想要挑戰尊長的權威。
阮凝玉見到謝凌壓根就沒有將她的話當回事,而是靠在官帽椅上,繼續檢查著謝易墨謄抄的女則。
文菁菁和謝易墨則被她頂撞男人給嚇到了,一時都噤了聲。
在這里,長兄就是天。
屋中只剩下男人手指翻動紙張的聲音。
阮凝玉站立著,卻沒有退縮之意。
謝凌的書房以典雅簡約為美,明窗凈幾,窗下擺放著上回阮凝玉在洛陽看到的一張名琴寒玉。
四柱書架擺放著古籍,墻上掛著字畫,座屏也清雅,可男人的書案擺放著卻是龍紋墨,八寶漆硯,紅寶石白玉水盂,黑石山形筆架……
他比一些世家公子還要的極盡奢侈。
也是,畢竟謝氏是長安世家之首。
見謝凌壓根就沒有理會阮凝玉,文菁菁和謝易墨對望一眼,而后偷偷抿唇角。
原本以為阮凝玉頂撞男人不計較,只要她識趣點接下來安分,這事也就翻篇了。
誰曾想,阮凝玉這時的聲音又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原本平靜的湖面。
“我不同意重寫。”
她目光堅定。
邊上的表姐妹兩人目瞪口呆。
阮凝玉不理會旁人如何想,又道:“我在海棠院里養身子,至今還沒痊愈,又抱病謄寫了女則女誡,如今長兄卻要我重寫,凝玉實在體力精力都難以招架,還請長兄恕我不能答應!”
男人眉眼轉眼便落了層烏色。
還不等官帽椅上的男人發話,謝易墨就被嚇得雙腿發軟,阮凝玉不跪,她都想替她跪下了!
阮凝玉以為謝凌是家中其他兄長嗎?他不是,他是謝凌!
男人博文約禮,又因崇古,古板到了幾乎接近迂腐的地步,他雖寬和,卻將禮制禮教看得比天還要的重。
謝凌這時放下了字帖,而后便從官帽椅上站了起來。
謝易墨嚇得想逃,是文菁菁扯住了她的袖子。
阮凝玉繼續挺著脖子。
笑話,她先前當皇后多風光,三十多歲的謝凌她早已見識過了,后期那位權臣的眼神陰鷙又淵深,他只要望過來一眼,她就會覺得自己的雕蟲小技全都被那個男人給看光了。
見識過了中年謝凌,現在她豈會怕剛及冠之年的男人?
重蓮綾從官帽椅上流動而過,發出輕淡的聲響。
男人這陣因深居簡出,平日用完早膳便呆在書房,直到夕陽落下回到寢室歇息。
故此今日謝凌著著無任何紋樣的鴉青色直裰,一身士人的書香氣,可這也絲毫不減他眉目如畫,容顏俊朗,只是他那眸子總是太冷,像長年累月都沉封靜止的古井。
待阮凝玉清晰地聞到身前撲面而來的柏子沉香,她便僵硬了身體。
謝凌……他為什么要離她離得這么近?
頭頂黑壓壓的陰影猶如小山撲面而來,原本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轉眼來到了她的身前。
她年齡跟他差距不小。
阮凝玉這才驚訝地發現,男人的身量也有這么的頎長,肩也那么的寬,在她面前的儼然是個成年男人的軀體,而她才發現他竟然高出她這么多年,她如今十四歲,竟才只到了他的胸膛……
再往上看。
卻見謝凌那雙瞳孔如冰的眸正俯視著她。
這把她嚇得一激靈,連忙后退。
謝凌舉起她謄寫的那份字帖,陽光透過窗欞落了他一身,也依然難消融他面上的冷意。
“文以載道,字以興文。各家千金自幼便學琴棋書畫,饒是平民百姓,若有機會也會讓女兒多學幾個字,你如今告訴我,這就是你學成數年的書法?”
阮凝玉一時噎住。
是了,她忘了,眼前是何人?是前世那個老古板的謝大人,誰要是蔑視禮法,為官清廉時他便對那人筆伐口誅,等后面成了佞臣以后,他也看不得他人違背禮教,而這時的他手段也更加簡單了,直接扒了那人的皮,注意,是真的扒人皮。
所以,這樣的謝凌如何能容忍有人能將字……寫得如常不堪入目。
想到自己是用三根毛筆謄抄的,阮凝玉面不改色地咽了咽口水。
前世的她乖乖地罰寫了,這世的她又如何會老實從命,只敷衍為能了事,從而忘記了那位謝大人最大的……忌諱。
阮凝玉張了張口,“我……”
可謝凌沒聽她辯解,伸出手便撕掉了她這沓辛辛苦苦抄好的字帖。
阮凝玉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變成碎片。
謝凌撕爛后,便丟入一旁的紙簍,然后便去凈手。
那道青色背影依舊清冷圣潔,就連聲音也是這般。
“去外面罰站,什么時候愿意從頭謄寫了,便回去。”
他背對著說著,一邊用干凈的手帕擦拭著修長的手指,阮凝玉認識他這么久,他好像一直都不喜歡有侍女貼身侍候他。
阮凝玉瞪了他一眼,想也沒想,便轉身,去外頭罰站了。
重新寫?那她的手會斷的,她又不是腦子有毛病。
阮凝玉就這樣站在了門外,書房里慢慢傳出了細密的對話聲,有心去聽的話能聽出來對話,可她壓根不屑于好奇。
大約罰站了一分鐘后。
很快,傳過來了姑娘家身上的胭脂水粉味。
謝易墨拿著自己的那份字帖,心情愉悅地走了出來,滿眼得意,身后還跟著文弱乖巧的文菁菁。
阮凝玉站得好端端的,突然就被人過來用力撞了下肩膀。
她的身體很快撞上了身后的木板,硌得皮膚生疼。
“喲,這不是阮表姑娘嗎?罰站得還挺板板正正的。”
謝易墨記恨她很久了,此時見她在長兄書房外面罰站,自然要狠狠嘲笑一番,以報祠堂之仇。
阮凝玉害得她一同被罰,她那么在乎形象,害得她遭府中恥笑。
她絕對咽不下這口氣。
阮凝玉心智年齡已經有三十余歲,實在不想跟這群小孩玩過家家打鬧的把戲,于是她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便想站起來,重新像個桿子一樣杵在那。
謝易墨示意菱香。
菱香從前是干粗使的,立刻上前對著阮凝玉狠狠一撞。
這下,阮凝玉被撞倒了在地,而地上有個小石子,剛好劃破了她胳膊的布料,留下傷口。
庭蘭居的下人見到了,忙低下頭。
對方是謝家嫡女,還是謝凌的親堂妹,他們都不敢惹,更不想多管閑事。
謝易墨見阮凝玉如此狼狽,笑道:“小侯爺關禁閉出來之后,很快就跟郡主同行出游了,也就你還走不出來!”
她突然渾身上下掃視了她一眼,詭異一笑,“表姑娘這身子莫不是……渾身上下都被玩膩了吧!貞潔想必早就不在了。”
“知道長兄剛才為什么這么生氣么?你那日穿著那身衣裳回來,現在府里到處傳著你失了貞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