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屋一角,少年伏案書寫,字跡工整秀氣。
某處宮閣傳來女人低低的哭聲,那聲音好像是……
“你將來要做的事,不止是讀書。”
“軍師?”謝硯禮的聲音響起,將他從片段中喚回。
在外,他都這般叫他,孟擇現在的身份是軍師幕僚。
孟擇眼神一凜,低頭道:“在。”
謝驚春回頭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多問,只快步向前。
孟擇跟了上去。
御書房。
“皇上,謝世子等人已到。”
謝硯禮領著幾人一道踏入殿中,身后侍從跪地稟報。
高顯今日穿著明黃色朝服,龍紋刺繡于胸前,顯得愈發威嚴。
謝硯禮幾人躬身行禮:“臣等參見陛下。”
他抬手示意眾人免禮,面容間卻是少有的笑意,“免禮,朕等你們多日了。”
“此番能破敵制勝,你們皆是大功臣,朕心甚慰。”
說罷,他揮手示意內侍:“賞!”
殿外太監立刻高聲唱道:“奉天恩旨,謝世子賜金千兩,良田百頃,封鎮國將軍,世襲不替!謝驚春封護國將軍,沈將軍加爵從二品,軍師柳川賞金五百兩,封昭策參謀,入史冊留名!”
眾人再度跪拜謝恩。
隨后,高顯又道:“今日諸位可先回府,三日后設宴慶功,屆時,滿朝共賀。”
孟擇站在殿中,看著面前的那張雕著蟠龍紋的書案,案上堆著一摞奏折,墨香濃郁。
金絲楠木的博古架,懸著湘妃竹制成的卷簾,刻著“承乾永安”的青銅鼎……
他站在那里,背脊僵直,喉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這里的一切都好熟悉。
就好像……來過這里很多次,很多次。
下一瞬,腳下一軟,竟踉蹌了一步。
謝硯禮伸手扶住了他,目光沉了沉,低聲問:“你怎么了?”
孟擇搖了搖頭,“沒,沒事。”
高顯也注意到了這一幕,多看了孟擇幾眼。
但也沒察覺出什么異常。
元喜上前,躬身引著他們走出去了。
穿過回廊,朝著宮外走去,幾人都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快些回家。
可就在他們即將走入另一道回廊時,迎面,一群宮人簇擁著太后緩步而來。
謝硯禮和謝驚春幾人立刻俯身行禮。
太后一身頭戴寶頂珠冠,神色溫婉,見到謝硯禮,她唇邊揚起一抹笑。
“謝世子,此番凱旋,你可是立了大功了。”
謝硯禮恭敬道:“都是微臣應該做的。”
太后擺了擺手,目光又落到謝驚春身上。
正要再言語,卻忽然一頓。
她的目光落到了人群后方,那個不起眼的中年男子身上。
那人眉目樸素,神色平靜,正低著頭。
可太后卻在那一瞬間怔住了。
她的目光微不可察地一滯,那雙眼睛,那個神情,像極了……
太后心中微微發緊,“這位是……”
謝硯禮道:“是軍中幕僚,柳川,這次大戰,他也立下不少功勞。”
“柳川?”太后輕輕念了一遍。
孟擇此時抬眸,和太后對視。
那一刻,孟擇仿佛被一道驚雷擊中,腦中轟然炸響。
畫面,如決堤般沖入腦海。
他記得這個人!
一位宮裝華貴的女子靜立于帝王身側,懷中抱著一個襁褓嬰孩。
她對他微笑,眼神柔和。
但眸子的深處,是藏著的提防,是毫不掩飾的殺機。
和現在的這個眼神……很像。
緊接著,更多的記憶涌現出來。
他坐在御書房前的案邊,咿呀學字,身旁一名溫婉的女子握著他的手,輕聲教他:“這字念祈,是你名字的一部分。”
他自幼早慧聰穎,得眾師贊譽,生而為皇長子,天賦秉然。
再之后,是那個肅殺的夜晚,血流成河——
他親手將顧青與念初推上馬車,大喝一聲:“走!你們護她走!”
“我……是高祈淵。”孟擇呢喃著,聲音微顫。
他手指發抖,腦袋仿佛要炸裂一般痛。
他記起了,他全都記起來了。
夜色,清瀾院。
桌案上是熱氣騰騰的菜肴和甜香四溢的果酒。
謝玨高高舉起小茶盞,笑容飛揚:“慶祝勝利!慶祝父親和大哥回家!”
“好!”眾人笑聲一片,齊聲應和。
屋中其樂融融,杯盞交錯。
唯獨坐在下首一角的孟擇,始終神情寡淡。
他舉杯應酬時面上有笑,話語卻不多,眼底卻泛著一層晦暗的沉沉霧色。
氣氛太過熱烈,以至于一時都沒人注意到他眼底的深意。
他的目光時不時掠過院外,心有所思。
用過晚膳后,眾人喝了一會兒茶才離開。
孟擇是第一個走的。
一刻鐘后。
孟擇靜坐在窗前,看著窗外。
這是五月,院中槐花已謝,檐下卻還有淡淡余香。
一切都很安靜,靜得能聽見風卷過瓦脊的聲音。
他的桌前放著一盞熱茶,碧色盞蓋輕覆其上,水汽氤氳。
但他一口未動。
孟擇閉著眼,看似小憩,實則一刻未眠。
腦海中,一幕幕如浮光掠影般閃現。
程念初立于繡房門口,烏發半挽,雙眸清澈溫潤,望著他時仿佛映著萬千柔情,“殿下今日回來得早。”
她托著茶盞,茶香繚繞中,她抬眸看向他,眼中是藏不住的擔憂,輕聲道:“你怎么又在外頭吹風?御醫說你身子不好……”
夜雨潺潺,她披著他的披風站在廊下,額前幾縷碎發被雨意沾濕貼著臉頰。
她眉目中透著一絲倔強,卻語調輕柔。
“你去得久些也無妨,我會等你。”
那雙眼睛,清澈如水,透著世間最簡單也最深沉的愛意。
如今想起,卻仿佛隔了一生。
她死了。
剛生產完,就被人捅了十幾刀,連胸膛都被剖開,死在冰冷簡陋的木板床上。
連最后一口氣也未曾等到他……
孟擇再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