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見宗衡生氣。
無涯子一時心虛,面色訕訕,反駁道:“你沖我發什么火?我對獨孤小子不是了解得不多嘛?我看他和蘇婳差不多大,以為他也喜歡她。蘇婳那小姑娘生得那么美貌,男人喜歡她,不是人之常情嘛?”
宗衡朝他擺擺手,“這里用不著你了,你下山吧。”
無涯子冷哼一聲,想罵他幾句,又怕吵著獨孤城。
他從白色錦緞道袍里摸出個盤得包漿的棕色小葫蘆,扔到他面前,“這丹藥可治內傷,里面還剩三粒,一天一粒,采昆侖山雪線以上的奇珍藥材煉制而成。我連盛魄都沒舍得給他吃,快給你徒弟吃吧。”
宗衡沒拿。
他印象中的無涯子,亦正亦邪。
萬一這藥有毒,喂給獨孤城吃,適得其反。
無涯子氣得用力跺一下腳,撿起葫蘆扭頭就走,邊走邊罵罵咧咧:“宗衡老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們用我,還懷疑我!愛吃不吃,不吃拉倒!我拿去給我寶貝徒兒吃!”
他縱身一躍下山。
暮春的山風將他的道袍吹得呼呼作響。
宗衡扶獨孤城躺到地毯上,解下身上道袍蓋到他身上,接著從自己兜中取出藥丸喂到他口中,又給他喂了些水,說:“都說收徒養老,你怕是要走在師父前面了。等給天予他們破劫時,你不要再去了,由我和無涯子兩人布陣做法吧。”
獨孤城唇角微微翕動道:“沒事,那個陣法必須要三個人才能啟動,還有三個多月,我能養好。”
宗衡面無表情的臉上少有地露出一抹苦笑,“你當真把天予當成親兒子待了。”
獨孤城不語。
天予于他亦徒,亦子,亦是酈兒。
沈天予抱著蘇驚語上了車。
元崢幫著把蘇驚語扶到車上,將她擁入懷中,問:“怎么樣?”
蘇驚語微微搖頭,“沒什么異樣,只覺得胎動劇烈,腹中發熱。”
元崢伸手去撫摸她的小腹。
那小腹忽然鼓起一角。
隔著薄薄的衣衫,他好像摸到一只很小很小的小手,或者是小腳丫,隔著肚皮,分辨不清手腳。
以前他也摸過,但是沒有這種感覺。
沈天予發動車子,朝山莊開去。
元崢俯身將臉湊到蘇驚語小腹前,低聲問:“寶寶,你在回應爸爸嗎?”
蘇驚語的小腹又鼓起一角。
自打蘇驚語懷孕后,元崢經常對著她的肚子說話,但這次是回應最明顯的一次。
元崢輕輕摸了蘇驚語小腹三下。
她的小腹緊接著鼓起三下。
元崢非常驚訝,對蘇驚語說:“寶寶好像突然有了靈性。”
蘇驚語點點頭,“這是獨孤前輩布陣作法的結果。”
元崢不禁有些激動,“寶寶在胎中已經這么聰明,出生后豈不是更聰明?”
蘇驚語莞爾,“和傾寶一樣聰明就好了,比她笨點也可以,畢竟小傾寶的智商非常高。”
沈天予握緊方向盤,目視前方,耳中聽得清楚。
卻沒想他以后和元瑾之會生什么樣的孩子。
他心中掛念著師父。
把蘇驚語和元崢送回家,他重新將車開至山下。
元瑾之還等在車里,和元慎之一起。
見他的車去而復返,元瑾之推開車門下車,問:“天予哥,獨孤前輩怎么還不下山?他是不是受傷了?”
沈天予避而不答,只道:“你和你哥回家休息,等會兒我帶我師父下山。”
元瑾之喉嚨一硬,“獨孤前輩真受傷了?”
沈天予抿唇不語。
元瑾之睫毛顫抖幾下,心中十分自責。
沈天予抬手摸摸她的頭,“放心,我師父不會有事。”
他看向元慎之,“安撫好她,送她回去。”
放在從前,元慎之高低會懟他幾句,可是現在他老老實實地說:“好,你照顧好獨孤前輩。”
沈天予淡嗯一聲。
元慎之喉嚨滾動幾下,聲音發澀道:“獨孤前輩,是這個世上我最崇敬的人。”
他把元瑾之帶進車里,上車發動車子。
等車影徹底消失,沈天予縱身一躍上了山。
山上結界未破,但是沈天予可以自行穿入。
來到師父剛才做法布陣的地方,他靜靜躺在地毯上,身上蓋著一件青灰色道袍,面色蒼白疲倦,雙眼緊閉。
沈天予俯身跪下,心中默念一聲:師父。
宗衡沖他遞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出聲。
說好的休息一個時辰下山,可是獨孤城直到天亮才緩緩睜開眼睛。
沈天予在他身前一動不動,跪到天亮。
獨孤城撐著身子坐起來,伸手去扶沈天予,口中道:“你這又是何苦?師父沒事,只是累了,想睡一會兒,這一睡睡過頭了。”
沈天予不答。
地毯上的血,他已經看到。
他伸手抱住師父,深深地抱著。
這個世上,最疼愛他的,便是師父。
無私的愛。
不求任何回報的愛。
他低聲說:“對不起,是徒兒太任性,一意孤行害了師父。”
獨孤城苦笑,“何苦這么想?你這么想,師父所為豈不是徒勞?師父只要你開開心心,只要你們幸福。”
沈天予抱他更緊,心中情緒劇烈翻滾。
宗衡起身離開。
他一世未娶,未育,也收過很多徒弟,最愛的徒弟是獨孤城。
但是獨孤城和沈天予那種復雜的師徒情,他沒法感同身受。
沈天予將獨孤城扶到自己背上,背著他躍下山去,把他放到車子后座,載他回家。
山上的法器,宗衡收拾。
接下來的幾天,沈天予形影不離地照顧獨孤城。
等他身體有起色了,顧家所有人都來探望他。
就連遠在醫院做康復的元伯君也坐著輪椅,來探望獨孤城。
在醫院康復數月,元伯君說話比從前利索許多。
他一雙銳利老眸望著獨孤城,緩緩道:“二十多年前,先生率百靈,和阿峻阿堯舟舟等人,遠赴海外,剿滅毒梟,不圖名,不圖利,我就知先生,是大愛之人。將易得耳,至如城者,國士無雙。”
這是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劉邦評價韓信的話。
元伯君將“信”改為了“城”。
這是至高評價。
獨孤城微揚嘴角,淡淡道:“過獎,天予是我徒兒,我為他做什么,都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