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樸真的沒有任何騎術基礎。
他在太仆寺,那里駿馬繁多,又配合辛做這等試驗,其實是有機會練習的。
但才與太仆寺的宮人說好練一練,也上下打點過,就見辛看著他,問他:
“你辛苦從長史身邊來我這里幫忙,為的應當是以后吧?”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與辛都曾有一樣的處境,因此也能格外熟知對方眼中的野心。
而丹樸訥訥站于一旁:“回中庶子,小人只是想,萬一要測試這馬鐙與馬蹄鐵,或許……”
他猶豫著,不知眼前的中庶子會否將這機會讓給一心為向上的自己。
辛并不打算拒絕,但是——
“你是閹人,對嗎?”
丹樸垂下頭去。
“是。”
像他這樣的閹宦,咸陽宮中也有一些,但總數并不算太多。
可當真走投無路,連入宮的機會都因太過孱弱而要失去時,活下來才是第一目標。
他并不后悔當初家人為他做出的選擇,只是如今提起,心頭難免澀澀。
但辛卻只問過,而后就又說道:
“你當知道,軍中武將眾多,你身為閹宦,便是騎術練得精湛,大王也不會開恩讓你去從軍的。”
“更何況,你難道當真想要放棄宮中經營的這些,而去軍中生死搏殺嗎?”
丹樸咬緊牙關。
他當然不愿。
他身軀瘦弱,過早的閹割使他的發育并不像如今秦國人欣賞的壯碩男兒。
入到了軍中,從底層做起,定要遭受諸多欺凌、百般忍耐和拼搏,方才有出頭的機會。
但如果留在宮中,他如今既在做實事的中庶子大人身邊協助,又在赤女長史那里掛了名,還是王后欽點!
這等大好局面,倘若自己棄捷徑而不取,才當真是枉費了一番努力與籌謀。
因而他俯首:“小人不愿。”
辛神色淡淡,見他似乎明白過來,也不吝嗇多說兩句:
“既然如此,你在此時苦練騎射,不過是叫大王與王后贊一聲罷了。”
“贊嘆之后,你會被騎兵替代,在宮中仍舊沒有絲毫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對于一心奮發的人來說,不被人記住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因為所有機會,首先都要讓人知道,有自己的存在才行。
“但假如你連御馬持弓都不會,卻能輕而易舉持韁飛奔……”
辛笑了起來。
他面頰瘦削,眼中神采湛湛:
“不通騎術的人上馬,輕則摔下馬去,重則踩踏,有生命危機。”
“你仍舊不會被記住,但你笨拙的姿態,會讓大王看到這馬蹄鐵與馬鐙時,就不會忘記你如今的生疏模樣。”
“至于騎術……”
他看著丹樸:“若王后獻如此重禮于國,日后,你還能沒有來太仆寺的機會嗎?”
丹樸深深拜下:“多謝大人指點。”
他笑起來,清秀的面龐上一片勃勃野心:
“小人不通騎術,恰恰能為王后展示這些東西的便捷與重要。”
兩個精于謀算的人對視一眼,都在拼命攥緊屬于自己的機會。
而如今,丹樸果然已經成功上了馬。
雖然有些遺憾大王不在,但王后卻第一時間趕到,顯然十分慎重。
他上馬的動作依舊生疏,若放在平日,自己這樣的身軀連躍到馬上都艱難。
可如今,只需要握緊馬鞍上的把手,抬腳踩上馬鐙,收緊核心,身子提起……便能生疏卻又便捷的坐在馬上。
當然,此時他也有自己的小小心機——因為與他配合的,并不是高大的河曲馬,而是如今秦國最普遍的、中等個頭的馬匹。
他這匹,又偏瘦弱一些。
如此,才能叫他雖生疏、卻能順利上馬。
而后,丹樸握住韁繩,大腿輕輕朝馬腹一夾,只學著太仆寺眾人平時御馬的模樣,便見那馬兒果真踢踢踏踏走動起來。
這走動漸漸靈活,又漸漸加快,丹樸側身看去,離得遠了,他看不清王后的神情,卻知道對方仍是關注的看著這里,不曾挪開絲毫視線。
他咬咬牙,仿佛能感受到中庶子的目光,于是咬咬牙,手中馬鞭朝著后方輕輕一個空甩!
“啪!”
這驟然的響聲,使馬兒耳朵一顫,而后迅速朝前飛奔。
他抓著韁繩,狼狽的趴伏在馬背之上,身軀被馬鞍頂撞著,骨頭都仿佛要顛得散架,更有著隨時會摔下馬的危機!
但腳踩擺在馬鐙之上,微做扶持,身子又努力貼近馬身,雙手在危機時更是直接輕輕摟住馬的脖頸……
他不知自己這些動作做的對不對,騎兵們是否是這樣訓練,但如今,他能展示的,卻是一個從未接觸過騎術的人,最原始最本能的反應。
就這樣繞過兩圈后,馬兒發現無人駕馭催促,漸漸停了下來。
丹樸只覺得腹中翻滾,頭暈目眩,連骨頭都帶著隱隱的痛楚。
他狼狽的從馬背上起身,“撲通”一聲,摔進了演演武場的黃土之中。
也幸好是黃土。
丹樸趴在地上,臉頰與唇上沾著灰塵,卻無聲笑了起來。
而后他艱難地爬起,跪伏在地上,朝著王后深深下拜:
“丹樸,幸不辱命。”
演武場中得知王后來,便已倉促凈水灑地,如今馬匹飛奔,卻并未踏起片片煙塵,只能聞到空氣中略微的土腥味道。
而秦時定定的看了看辛,又將視線轉到地上的丹樸。
“好勇氣,好膽魄。”
她夸贊道:“起來吧。”
她記得這個面目清秀,眼神卻機靈的小小黃門。
對方是道宮中茅生身邊的侍從,如今調來蘭池沒多久,便又跟隨辛去幫忙了。
這是什么?這就是職場中的天選打工人啊!
野心什么的,擁有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一件事嗎?
所有人都有追求更美好生活的本能。
只是眼下并不著急對丹樸賞賜,秦時反而問著辛。
“這是第幾次試驗?”
辛拱手:“從第一批馬鐙和蹄鐵做好之后,每日都在不間斷的試驗。”
“至如今,這已經是第61場。”
秦時笑了起來:“我果然沒看錯人——那么,你現在可以想想你想要的賞賜了。”
“官職,財帛,你想要的,都可以。”
辛敏銳的察覺到了王后語中的篤定。
他甚至猜測,是否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大王已又授予了王后諸多權柄。
比如……部分官職的任免?
他因這猜測心頭狂跳,畢竟王后的前景越是廣闊,他才越有未來。
但如今,他卻只是微一拱手:“臣不過按部就班,依照王后所給的圖紙來試驗,不敢居功。”
“更何況,王后于我有再造之恩,此乃臣分內之事。”
秦時看了看他,再次感慨自己撞了什么大運,才在一眾役夫中挑出這樣的滄海遺珠。
她是給了資料和數據沒錯,但跨越時空與科技,連馬匹都與后世多方馴養的品種略有不同。
可能夠一絲不茍的根據資料一點點調整,一次次試驗,等到成果完美之時再來呈現,且還能老老實實不居功……
這樣的人才,莫非還能有很多嗎?
她笑了笑,果然也不再承諾這些,只是又吩咐道:
“那么年后,你該著手準備我之前所說鐵礦渣一事了。”
辛拱手下拜:“臣自當盡心竭力。”
丹樸站在那里,有些茫然。
他聽明白了王后欲要賞賜中庶子大人,可對方拒絕后,王后卻似乎想要將他調離……
這又是為何?
以王后識人善用不拘一格的性格,他雖不懂,也知道對方應不是那種擅自分功之人。
更何況,辛本就是王后屬官,他的成就,就是王后的成就——又為何要將他調離呢?
他書讀的不多,見識也囿于深宮,因而不知道:
這等國之重器,是不可能交由辛的手中。
它只能,也必須被姬衡所掌握。
而秦時又緩緩走到演武場中央,輕輕撫摸著那溫馴的馬兒。
它的馬鞍被改良過,顯然更適應新手。
馬鐙與馬蹄鐵,她不是鉆研此項的人才,但如今看去,卻并未發現馬匹有受什么折磨與不適,甚至頗為安然。
想來也是考慮了持久之道,不為一時圖功,而無視馬匹的損耗。
秦時又撫摸了一下馬兒的鬃毛,在對方噴著鼻息湊過來時,到底還是笑道:
“回宮吧。休整之后,我當親去章臺宮請見大王,為爾等請功。”
演武場中,眾人怔然站在那里。
片刻后,隱約的歡呼聲驟起,個個臉上都神采飛揚。
王后宮中大小事,向來是事無巨細回稟給姬衡的。
但就像他此前令周巨前去解釋的那樣,如今臨近年關,政務繁多,便是再嚴苛的君主,總不好叫大臣們也在新年時入宮陪他處理政務。
因而這兩日,連聽訓也暫停了。
而馬鐙與馬蹄鐵的裝備不在一時半刻,眼見著年關將近,秦時并不打算為了新年受賞而拖延。
因而用了午飯,便著人前去通稟。
今日,她要在章臺宮,當著眾臣工的面,再次奠定王后的身份與權柄,和她為秦國做出的付出與努力。
章臺宮此時正一片忙亂。
大王是一位不知辛苦為何物的工作狂,且他精力過人,每日工作至深夜不說,還日日如此。
可偏偏階下諸位臣工,卻沒有這樣了不得的精力。
宰相王復饒是唯大王馬首是瞻,在工作量這方面,也是萬萬不敢攀比的。
在秦國做官就是如此,沒有雙休,沒有節慶,每日早出晚歸,整個國家都高效宛如一臺運轉的機器……
只是身處其中,大家才覺苦不堪言。
但在如今,可沒有什么人的職位是不能替代的,便是苦不堪言,可攤上這樣的大王,又有可能創下名留青史的功績……
大家為前頭那張虛無縹緲的餅,又只能咬牙撐著了。
如今王后到來,大伙兒心頭都松了口氣。
尤其宰相,心頭更是吶喊。
他是見過秦時當初初來乍到便不卑不亢自信模樣的,又深知對方秉性——
除非大事,否則絕不會前來打擾大王處理政務。
甚至聽宮人說,王后夜間也陪同大王一起處理政務,燈火長久不息。
相國大人想到此事便心頭顫顫,不知自己這老骨頭還能撐上幾年。
他在心中嘆了口氣:只盼著王后能叫大王歇息片刻,也容他們這些老骨頭再喘喘氣吧。
而秦時也來到章臺宮。
眾人一一向她行禮,她的眼神卻只看著姬衡,見對方只是眉頭微蹙,顯然已經認定她之所以到來,絕對是有要事。
這份默契與隱約的信任形成,令她的笑意又不由更深了些。
姬衡見狀,心頭有著微微無奈的同時,卻又仿佛王后就是如此。
“王后來章臺宮,所為何事?”
秦時微笑,神情仿佛當初在馳道中央,攔下這偌大車隊一樣。
“特來為大王獻寶。”
這話一出,身側的周巨,還有階下的王復,都瞬間抬起頭來看向王后。
姬衡敏銳的察覺到他們的行徑,此刻眉頭一抬。
他看向周巨。
對方在姬衡身邊多年,此刻當然也有些許了解。因而便笑道:
“當初于馳道前初見王后,王后對臣和相國大人所說的第一句話,便如同此時。”
這些細節,姬衡在退燒之時便聽眾人回稟過,可如今再聽,又看王后含笑的眉眼,卻又有一股不同的情緒流淌。
他也揚起眉頭,因繁多政事而緊蹙的眉頭漸漸舒緩,神色中甚至帶出了兩分松弛來:
“哦?不知是何寶物。”
他這隱約的配合令秦時十分開心,她唇畔的笑意加深,話卻說的直接:
“寶物正在章臺宮演武場,還請大王一同前往,共同見證我秦國盛世的開始。”
姬衡的手掌瞬間緊握。
王后講述的話向來如此悅耳。
他心想。
然而每一次悅耳言語的背后,卻都有著真切的好處。
如今,她竟然敢稱盛世開始!
胸膛的跳動漸漸雀躍起來,他緊繃的身軀微微顫栗著,仿佛當真有影響秦國未來的大事發生。
然而此刻,這向來冷峻沉穩的君主只是深且緩的輕輕吐息,而后點了點頭,如同平日包容王后那般,也毫不猶豫的站了起來:
“既如此,寡人自當前去!”
今日依舊猛猛!!!我的現代種田日常——宋檀記事,還有誰沒看過呀?